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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迷魂遊地府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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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談技勇形容成怪話 懸披露駭目歎淫書 他看了這段時評,歎道:「這黨見之害,實在不小,我想陸夫子也是一位道學先生,平日是把兩廡冷肉看得很重的,現在怎麼不克自持理?就是朱、陸異同,這也是道德文章的關係,難道是王媽媽尋雞,打一陣爹媽會就算了嗎?況且要罵人便罵人,怎麼借著小說來暗射?(恨水自己打嘴,但我是無名之輩,打嘴又何妨。)自命道學先生的人,我看還不如放牛孩子了。」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就像很有味,忽嚇的一聲,一個人笑道:「呆子,你又發迷了。」 他抬頭一看,卻是世茅來了。他很歡喜,便道,「你來了嗎?你們陰曹的新聞倒有看頭。自從你去以後,我是手不停翻,目不停瞧哩。」 世茅一面坐下,一面笑問道:「你看了一天,我倒要請問,我們這陰曹的輿論,卻比陽間如何?」 他道:「我只懂小說,我就照報上的小說論吧。」 世茅道:「很好,我就請教。」 他道:「我留心一看,這報上小說,十篇倒有九篇是技勇的一門,提倡尚武精神,這可是很好的。但是中國人作小說,就是有個『不講情理』四個字,你瞧古人說的『筋斗雲十萬八千里』哪,鼻子出來兩道白光能殺人哪,試問世上,可真有這麼一回事?現在人作的小說,不能說有這個毛病,但是形容力量的地方,也漸漸失之於荒謬了。就如你那《鬼國日報》上的《關中小桃》一篇,簡直是開玩笑了,我就不信囗囗(此字不雅,小子不敢用)裏面,能橫夾一根煙槍,會武力軍人都拔不動,後來那段公子拔起了,又被他彈出幾丈外去跌了一跤,這還是海綿質嗎?倒成強有力的彈簧了。」 世茅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說道:「你真是小說迷,怎麼這些事,你都注意到了呢?這篇小說,依說起來,可算不經,但是作這小說的章先生,他是鬧慣了怪話的,是不能代表一切的哩。」 他道:「你們酆都地方,這小說的能手到底算哪個呢?難道就是這報館裏幾位先生不成?」 世茅道:「這個我是外行,我不敢說。不過報館裏的人,名字是天天登在報上的,外面看慣了,也就以為從此以外,卻是自鄶以下了。」 他聽了點點頭,似乎領悟了好多的樣子。世茅道:「我們吃飯去吧,不要只顧談,把遊歷的事都耽擱了。」 他們便叫茶房鎖了門,一路上街來。 依世茅的意思,便要請他到萬枝春去吃大菜。他道:「我曉得世兄是不吃牛羊肉,和那不煮爛的東西的,你去大菜館有點兒不合意。」 世茅道:「現在都相信的大菜,我也只好從眾了。」 他笑道:「世兄,這就不然,飲食嗜好,各有不同,你要學時髦,卻叫舌頭肚子不舒服,這也是倒行逆施了。」 世茅聽了一笑,便引他在小半齋吃了飯,又在滄浪池洗了澡,才上街來遊覽。他看那些街市鋪設,都是洋不洋中不中的款式,卻是有一層最怪的事情,統總不掛招牌,他好生不解,便問世茅是什麼講究。世茅聽了,先歎一口氣道:「這都是陰曹人無恥的緣故。若推原禍始哩,又要怪你陽間上海人了。譬如這糕餅店,起初原是稻香村的好,因為出了名,於是他陽間想圖冒射,一家也是稻香村,兩家也是稻香村,倒把『稻香村』三字,成了個糕餅店的代名詞,哪知道我陰曹更狠,大約七十二行,就是七十二樣招牌,都是照那最有名的店仿造,還得加上幾個老字。譬方墨算胡開文的好,於是墨一行就都是真正老胡開文了。後來大家笑道,招牌原是分別門戶的,既然都是一樣,還要他做什麼,不如不用呢,倒省了一筆小小款子。因此一來,所以就沒有招牌了(未嘗無理,試問上海之陸稿薦有招牌不等於無乎)。」 他道:「這倒也特別,為什麼那書店的廣告,我看他招牌又不同呢?」 世茅道:「這是書商到底有程度些。(未見得)所以不好意思模仿,實在內容也裝不多。譬如你家出部俠義大觀,明日他家便出部技勇叢談,後日又有一家出部劍仙傳,換湯不換藥,也就是陸稿薦的醬肉招牌、稻香村的糕餅招牌了。」 他道:「你這話不錯,陽間也是一樣呢。」 說時,二人早到了旗門街,遠遠望去,都是書店,他道:「這是書市嗎?我倒要參觀參觀。」 便沿街看了去。只見頭一家便是酆都圖書館,那四圍窗子裏,擺得五彩輝煌,都是那些畫了封面的書,門口擺著月份牌樣子的披露,上面是用五彩筆寫的最新出版的書籍名,下面便列著《韋癡珠詩集》《文素臣遊記》《劉秋痕墨菊畫譜》《賈寶玉情夢錄》,底下便是「人人必備」四個小字,中間橫夾著一行《家庭萬事全書》的書名,右邊又是一個加大的披露,上面畫一男一女,赤著上身,並頭接吻,下面是「情海慈航」四個字。再底下用紅線攔住,一行行寫著「老年人讀之轉老還童,少年人讀之增長閱歷,婦人讀之丈夫無外遇,閨秀讀之得情郎」,還有許多話頭,恨不得把七十二行都寫完了。並且旁邊都加上了大而密的雙圈。第三層便是價目,斜斜地寫著定價十元,特價五元,預約二元五角,十天內購約券者一元。他看到這兒,實在忍不住笑,說道:「哈哈,陰曹裏生意真滑頭,定價十元的書,一塊錢就賣了。上海那些小說販子雖然愛騙人,還見不到此哩。」 世茅道:「這算什麼,怪的還在後面,你瞧吧。」 二人說著,便又走過了一家,那門口掛著一塊黑板,用白粉寫著《男女行樂指南》,旁邊注著「內有行樂圖一百幅,件件可實行試驗」。他看了,大駭道:「吒(大驚小怪這算什麼),這簡直是淫書了。四馬路賣春宮的癟三,還要藏躲些,我不料陰間裏賣淫書,卻是光明正大的這般。」 世茅道:「你說他淫書嗎?他還稱是大醫生選的,有益衛生哩,這種書的銷路很好,早幾年的《玉梨魂》和《孽冤鏡》都不如它。」 他笑道:「你說《玉梨魂》嗎?這是一種時髦文字的小說,好譬揚州娘子裝扮出門,恨不得把身子都浸在花露水裏一樣。至於那娘偷人,兒子帶馬,這是道德上的說話,和文字無關係,更不必說了。」 世茅道:「我就愛他文字聚散兼用的好。現在我寫信作文,不懂什麼緣故,總愛硬套上兩句(時髦少年通病),你說他不好,怎麼家喻門誦,一版再版,又出一部《淚史》哩,我聽說現在又有什麼《孽冤鏡別錄》出版,將來一定是風行一時的了。」 他道:「《孽冤鏡》雖然迎合少年心裏,倘不至已甚。但是這種書,現在眾人看淡了好多,除非賣那《孽冤鏡》原有三個字罷了。」 世茅道:「你這話倒不錯。譬如我,一瞧『孽冤鏡別錄』五個字,心就一動哩。」 他聽了世茅的話,曉得這班少年,總是喜歡香豔文字的,也不和他去辯,一順腳又走過了兩三家,說也奇怪,這些書店絕沒有一本科學書出版的佈告。大約除了小說外,都是些消閒無益事襄書。倒是什麼《家庭百寶全書》、什麼《日用必要錄》、什麼《家政大全》,十家卻有九家在出預約。他對世茅道:「這一批一批的出版習氣,陰曹也和陽間差不多哩。但是這種家庭日用的書,沒有什麼稀奇,無非東抄一篇,西剪一段,就出一萬部,也是容易事。」 世茅笑道:「你真是個呆子,他只要騙錢到手,問什麼抄襲不抄襲。我就看見你陽世的小說大家,還整篇地在那秘本上抄來賣哩,就如那《後聊齋》一部,我就指得出幾篇被人抄去了。」 他笑道:「我倒瞧不出,你還有獨具隻眼的地方。」 正要往下說,世茅忽然把手將他一拐,說道:「你瞧,小說大家來了。」 他抬頭一望,一部黃包車上,坐著個二十多歲的人,手裏拿著幾本舊而又破的西裝書,一面翻一面看,他眼睛並不斜一點兒,好像是沒看見過這書的樣子,一刻兒,車子過去了,他問道:「這是誰?」 世茅道:「這人大大有名,漢文不必說了,英文的精通,也算升堂入室,他名字叫單崔遊,是酆部報館的主筆。」 他道:「怪不得呢,他手裏拿著幾本舊書了。」 世茅道:「怎麼,這舊書拿著還有講究嗎?」 他道:「我原不知道,因為我有個朋友是小說商,他對我說了,我方懂得,原來我們上海那些小說家的譯著,並不是什麼外國奇聞,都是在北京路舊貨鋪裏收來的,這舊貨鋪的書,自然是外國人不要的了,小說家卻魔力萬能,把角把洋錢買來,他只用著筆一揮,只要三四天工夫,不愁幾十元不到手哩。剛才這位先生三回二頁,怕就是這個路數。」 正是: 花樣無非翻舊套 文章也要順潮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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