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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八(6)


  王有濟歎了一口氣,只得寫了一張收據,上寫「茲收到趙部長周濟費三元五角,年月日東北避難學生王有濟押」,另外還蓋了一個章,錢收到了,可是三天來的計劃又歸泡影了。

  這個時候,日海軍圖謀上海的風聲一天緊似一天。最後,日本提出了最後通牒,有四個很苛刻的要求,學生在報上看到,都替上海市政府著急。不答應吧,非戰不可!答應吧,中國人真丟臉。然而過了一天,報上登的消息,上海市政府是完全答應了。王有濟對於這件事,除了憤憤不平,他又有一種想法:以為不抵抗,不是東北一方面的事,東南也是一樣不抵抗。在這樣微弱的國家做國民,著急又有什麼法子?只有過一天是一天吧。三塊半錢,只用了零頭,不如買點兒酒菜,自己先開一開心,喝個爛醉如泥吧。他於是打了兩瓶酒,買了一隻鹹鴨子,又是一大包落花生一齊拿到寄宿舍裏來。晚上電燈亮了,將鴨子用裁紙刀割成八大塊,用一張白紙托著放在桌上,打開一瓶酒,倒了一茶杯,右手端了一杯酒,左手拿了一塊鴨子,喝一口吃一口,兩手放下,捧一大捧落花生在桌上慢慢剝著,倒吃得很香,自己也不知吃喝過了多少時間,覺得頭上有些沉甸甸的,竟是坐不住了,將冷手巾擦了一擦嘴圈子,摸了一摸手,鞋也不脫了,拉了被條就蒙頭睡起。

  在迷糊之中,仿佛聽到人說,中國軍隊打勝了。自己心念,這是在夢裏,不怎樣注意,後來越聽越清楚,睜開眼一看,天已大亮,跳下床來,滿地是花生殼。桌上擺著一隻酒瓶,倒著一隻酒瓶,鹹鴨子骨頭,連書本上墨盒裏都是。聽聽外面,依然是人聲喧嚷,跑出去仔細調查之下,才知道十九路軍在閘北和日本人開了仗,而且打贏了。只有那些同學跑來跑去,臉上都是精神煥發,滿牆滿壁貼著新標語,無非都是主戰一類的語。自己心裏,也不知是何緣故,快活極了,好像自己得著一筆意外的收入一樣。

  學生們三個一幫、五個一團,都散站在各處說話,所談的無非是上海戰事,大家都說,中國軍隊實在能打,老早就這樣打,東三省何至於失掉?說話的,有的主張投軍,有的主張募捐,有的主張請政府宣戰,議論都是積極的。王有濟這一群裏站站,那一群裏聽聽,終日就這樣胡忙,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次日一早起來,就跑到街上去,買了報回來看,報上所載的,都是十九軍打勝仗,越看越有味,看完了報,就找著同學們議論一陣。

  到了第三天,自己正在看報,號房遞進一張名片來,說是有人來相會。看那名片是甄覺民,卻並不認識。那人似乎也知道他會疑心,在名片上用鉛筆批了幾個字道:有要事面談,務請出見。王有濟疑是東北來的人,便到會客室來相見。只見一個穿軍服的人,脅下夾了一個報紙包,在屋子裏站著等候,一見面就伸手握著道:「你是王先生了!我來還你一樣東西。」

  說著,透開那報紙包,卻是一組日曆,第一張是九月十八,正是自己留在旅館裏的。他先笑道:「王先生搬出那旅館之後,我就搬進去了。我看到這張日曆,很是奇怪,怎麼沒有撕呢?後來向茶房打聽,說是前住的王先生故意留著的,我就明白了。我是個退職的團長,實不相瞞,手上還有幾個錢,本來還可以取樂。只是每日對著九月十八這張日曆,我就受著一番刺激,就不想什麼了。現在上海開了仗,我要去投效,所有的衣服,我都交給了朋友,表示我不回來的決心。只是這張日曆,我受教很多,我非常之感激,我打聽得先生住在這寄宿舍裏,特意送回給先生,請你留作紀念吧。」

  說著,將日曆交過來,挺著胸立正,還行了個軍禮。王有濟接到這個月份牌,佩服人家之際,自己是二十四分地慚愧,也不知道要說幾句什麼才好,只是和人家點頭拱手而已。

  他將這月份牌掛在屋子裏,坐了也對著想,睡了也對著想,我原來打算收回東三省以後,再撕去這張日曆,後來以為不能夠,於今看起來,又有什麼不能夠呢?事情還不曾做,就怕他不成功,如何又成功得了?自己愁著無家可歸,無書可念,無事可做,無地可托足,只要去投軍殺敵,一切都解決了。請想,無家,不正是無後顧之憂嗎?投了軍,也就對得住書本子,不然,自己是個紈絝子弟,讀了書又有什麼用?至於說做事,這正是好事,前線去托足,又極光榮呀!別人對我這張日曆,都激動了愛國之心,我自己保留著的,自己倒無所動嗎?多謝上海日本兵的大炮,算把我的人生問題解決了。本來嘛,天下許多走上絕路的人,給他一個破壞的機會,他就活動了。中國人處處顧慮,中國所以不強。我處處顧慮,所以我快成了廢物。九月十八這張日曆呀!我可以揭下你了。想到這裏,就一伸手按在日曆上。心裏一個轉念,慢來,我的問題解決了,我的事情可不曾成功呢。那麼,還是應當保留,於是他就不撕了。這天,他下了決心,就自己寫了一張字條,貼在學校佈告處,寫道:

  我的師友們,我現在要去投軍了,我為了赤條條地殺上前線,無掛無礙起見,將我所有的東西,除了一身之外,在第一寄宿舍完全拍賣。賣得的錢,我拿一部分做隨身用費,多的捐到紅十字會去。我的東西,沒有什麼值錢的,不過是借這點物質,求師友們幫忙,以便把我這顆頭顱擲得前線去罷了。今日,下午四時在寄宿舍恭候台光,見義勇為的師友們務請駕臨。

  東北學生王有濟謹啟

  這張字條貼出去以後,把全學校的人轟動了,以為這是個創舉,大家都要看個究竟。到了下午四時,第一寄宿舍擁了三四百人看拍賣。王有濟把自己的東西全放在大院子裏,搬了一張桌子放在中間,請兩個同學替他拍賣。一個同學站到桌子上,先演說了一番,然後道:「現在開始拍賣了,不過這裏還有兩種東西是特殊的,有人承受,可以奉送。」

  說著,拿了五張相片,用手一舉道:「這是王君的五張小照,平常人小照不值錢,愛國志士的小照是值錢的。據王君說,有一個女同學是他所敬愛的人,只是那個女同學,並不敬愛他,這也很有理由,因為他以前不學好哇。現在,他要去殺身成仁了,他要把相片送給愛人。只是愛人自己不承認是愛人呢,他送的就無意味。所以,我先要問問,這裏女同學之中,有人自問有這樣資格的沒有?有就出來接受。沒有,我就先拍賣這樣。」

  他一番演說,全場大笑起來。一群女同學擠在一堆,咕嚕了一陣,就有人喊道:「密斯韓,密斯韓!」

  說著,就有許多人把韓桂蘭擁了出來。她紅著臉,站在桌子邊,咬了下嘴唇,低了眼皮笑。拍賣的學生道:「密斯韓!你承認有接受此項小照的資格嗎?」

  她點點頭,男同學們便鼓起掌來。又有人喊著道:「點頭不行,要答應出來呀!」

  於是全場大笑。拍賣的回頭向王有濟道:「王先生,是她嗎?有錯沒有錯?」

  於是又大笑起來。拍賣的將相片交給她,她一擠由人叢中走了。拍賣的又把封面是九月十八的那組日曆舉了起來道:「這日曆,是很有意義的。因為去年九月十八、十九兩天,王君忘了撕下,到了二十,就知道瀋陽失陷了。王君要紀念著這國恥,始終不曾撕下,所以激起他今日這片愛國心。他認為這是個很寶貴的東西,要送給他一位可敬的先生。不過,這位先生,王君現在才覺很可敬,以前是很討厭他的。有人承認是討厭的先生嗎?」

  這時,在人叢中舉出一隻手來,有人嚷道:「是我!」

  說著,人擠了出來。他一部長黑的鬍子,襯著他那博大的灰布袍子、青呢馬褂,顯出一種岸然道貌來。正是李百全教授。大家一見,都哈哈大笑起來。李先生就在大笑之中,接受了那月份牌。

  這一幕趣劇之後,開始拍賣,賣完之後,李百全在人叢中招呼:「本校投軍的學生,已經有五十人了。今天晚上七點鐘,在禮堂上開送別會,大家一律穿白衣服,仿著那易水送荊軻的故事。大家都要到哇。」

  大家都答應了一聲到。到了晚上七點鐘,禮堂上開送別會。五十個投軍的學生一律穿了軍服,其餘的都穿著白衣服,電燈之下,真個滿堂如雪。李百全教授也穿了一件白罩袍,他站在講臺上,身後懸了一面國旗。他道:「為政不在多言,這五十位同學上前線去,我們心裏又敬愛,又哀悼,心裏很亂,也說不出什麼。他們熱血早沸騰了,也用不著我們鼓勵。我們在後方的,何必說那些風涼話呢。我主張請韓女士打著鋼琴,我們同唱《易水之歌》七遍,以壯行色。」

  全堂聽了,都鼓掌。於是韓桂蘭去打琴,李百全領導著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唱到第四五遍,大家都十分難受。唱到第七遍,韓桂蘭伏在鋼琴上,講堂上一大半人都哭了。李百全等人聲靜了,對大家道:「王君送我的月份牌,用意很深,我不敢自私,轉送給學校,掛在禮堂上,大家自勉吧。」

  說著,扯下國旗,露出九月十八封面的月份牌來。他道:「這月份牌,永遠留著,暫時掛在禮堂上,等王君得勝回來,送到圖書館去。」

  全場大鼓掌。說是如此說了,但是王有濟明天到上海投軍去了。禮堂上的日曆,一月也好,十二月也好,一日也好,三十一日也好。卻永遠是九月十八,這就因為還等著王有濟回來呢。

  ※選自張恨水著《彎弓集》,1932年3月北平遠恒書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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