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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八(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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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濟也覺固定一回不過是十塊錢的事情,未免太小氣了,便笑道:「當然!當然不止一回。若是我只去一回,你打電話來也好,當面來說也好,可以儘量地質問我。」 說畢,放聲哈哈大笑。任這種大笑之中,表示他的豪爽出來。劉蘊秋也很知道他以往為人,是非常之豪爽的,既然這樣的說法,以後他一定是很能極力捧場,恢復原狀的了。當時又坐談了一會兒,然後告辭而去。但是她去了以後,王有濟仔細算算,自己箱子裏的錢,除了付了旅館費之外,恐怕不過只三四十塊錢,這一點兒錢,要過著以後渺無涯岸的時日,何時可以得著金錢的接濟,現時實在沒有把握,怎能夠答應和劉蘊秋捧場呢?若是真要辦,恐怕三天就光了。我雖然答應了她,這也不要緊,今天和旅館裏結清了賬,明天一早就走,以後她到哪裏去找我?丟人是丟人的事,現在是日暮途窮的關頭,可就管不得許多了。如此一想,心中立刻倒空洞了許多,到了晚上,讓賬房算清了賬目,次日起了個絕早,將鋪蓋行李一齊搬到學校寄宿舍裏去。 所幸學校當局,念他是東北學生,隨便地讓他搬進去,並沒有要他繳款。他錢雖是用光了,行李並不蕭條,在寄宿舍裏忙著安排了一下午,心裏卻好像有一件事未曾辦,可是一刻又想不起來,未辦的是什麼事?檢點檢點東西,便又坐在一邊呆想一陣,想過之後,依然摸不著頭緒。直到次日睡在枕上,想一想,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哦!這才明白了,旅館房間裏懸著的一卷日曆,忙著未曾拿來。因為這日曆還記著是九月十八的日子,當著一個紀念品,是不肯把來當尋常月份牌看的,居然丟了。這遠的路,丟了就丟了吧,還去拿回來做什麼?這也並不值多少錢。這樣遠的路,跑去拿一組日曆回來,也讓旅館裏茶房笑話,說我用錢那樣慷慨的人,一旦窮了下來,連一個月份牌都捨不得丟下,豈不是笑話嗎?他如此想著,把這九月十八有關的日曆畢竟是丟下去了。 臥室裏別個同學,也掛有一組日曆,逐日起床之後,一張一張地撕去,又過了若干日子。王有濟箱子裏有限的鈔票,也像這日曆,逐日地減少,直至民國二十年,那組日曆撕完了,王有濟箱子裏的鈔票也花完了。以先是向朋友借個三塊兩塊的,借不著,也就只好將衣物去當賣。在當賣的時代,家裏始終不曾有錢來接濟,所接到東三省的消息,只是東三省的聞人聯合賣國。就是眼面前南京的府局,不是某人要上臺,就是某要人要下臺,決計聽不到什麼收拾東三省的好消息。 ①聞人:有名望的人,複姓。 他心裏想著,這簡直是絕望了。要我回瀋陽去,在賣國賊政治下吃碗受氣的飯,未免太沒有人格了。老住在南京,肚子恐怕都弄不飽,還念個什麼書?雖有些同鄉在此,只是為了沒借錢張可為,他放出許多謠言來,鬧得同鄉都不高興。而且各個同鄉,也都是不得了,誰又能替誰想法子?皮袍子、大衣現在都當了,幾套西服也托人變賣了,現在就剩一套當不了賣不掉的舊西服。皮鞋早也通了底了,找著街上的補鞋匠,在底上釘了兩塊硬皮,走起路來,只是硌腳板。每天只愁著前路茫茫,上堂聽課,也不知所云。走上街去,自己向來好勝,這種落魄的樣子,簡直惹人好笑了。於是終日無事,只向人借了些言情小說,躺在床上看。心裏悶得慌了,只在學校附近冷靜的街上兜兩個圈子。 有一天,一時高興得很,只管順著大路走了去,不覺走到了夫子廟。中國雖是丟了三大省的地盤,首都各種娛樂,依然不曾停止,那馬路兩邊賣唱的茶樓,照樣地還是弦管並奏,鑼鼓齊鳴,非常地熱鬧。王有濟耳裏聽到這種聲音,想起往日有錢的時候,在這裏進進出出,多麼快活,於今不但是不能進去取樂,而且遇到了那裏面的人,還要早早地躲了開去,免得難為情。心裏如此想,就把腳步加倍地走快,要搶過這一帶傷心之場去。不料事有湊巧,當自己走到溫柔鄉茶樓之前,恰好看到劉蘊秋和一個西裝少年並肩走了過來。 王有濟一想,既然彼此正面遇著,若不理會她,未免寡情,於是抬起手來扶了帽檐,待要向她點個頭。不料她比王有濟的心腸還硬,當王有濟和她要點點頭的時候,她倒掉轉臉去和那個少年說話,只當不認得王有濟了。王有濟一見,大氣之下,索性迎面走過去,看她怎麼樣。不料走到她身邊,她只將身子一側,把王有濟讓了過去,眼睛不瞟他一下,而且還只管向那少年說笑。 王有濟這下子,真氣得心火如焚,恨不得追上前去,打她幾拳,心想:「我在你身上,總花錢不少,漫說還有各種關係,就是以我花了許多錢而論,也不應當見面不相識。」 她自然是恨我沒有答應她的要求,就不辭而別了,其實一個捧角家,也不能對於歌女負有求必應的責任,她知道我窮了,又看到我穿了這一套破西服,所以不愛理我。若在往日,我就當真這樣的窮,也可以找幾個朋友質問她一下。於今朋友都沒有勢力了,只好白受她一頓氣,一人想著,甚感無味,兩手插在破的西服褲袋裏,一步挨著一步,向自己寄宿舍裏走。 不料來的時候,是不知不覺到了,回去的時候,走了大半天,依然離家還有大半程路。這一個多月來,人力車都不曾坐過,袋裏還有兩角錢,說不得了,只好坐了車子回去,不料到家之後,又受了一遍激刺。原來同宿舍住的韋德銘君,他是一個廣東人,因言語的隔閡,向來就不大愛和王有濟說話,而他又是個好動的青年,每日忙著請願開會,看到王有濟終日躺在床上看愛情小說,越發不足與語,趁了王有濟不在家,他搬到別號宿舍裏去住了,那意思簡直不可於同群了。 王有濟對於這事,心裏很明白,走進屋來,自己冷笑了一聲。往日在學校裏的東北同學,西服穿得漂亮,花錢很不在乎,給予同學一種深刻的注意,人家要和他們交朋友,他們還不願意呢。不料人一窮了,同學都不願同室,真是世態炎涼了。然而事已至此,有什麼法子可以振作呢,倒在床上,只有悶著睡覺罷了。 如此又過了若干天,因為屋子裏廣東同學的日曆也拿走了,究竟是什麼日子了,自己也不知道。這天下著細雨,陰雲幾乎壓到屋頂上來,屋子裏又沒有火爐,雖然關著門和窗戶,身上只是冷颼颼的。自己在屋子裏,叫齋夫泡了一瓷壺開水,兩手抱著取暖。人伏在桌子上,對桌上一本講義,愛看不愛看的,將下巴頦放在壺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著。正在如此萬分無聊的時候,房門咚咚,敲了兩下響。他頭也不回,隨便答道:「進來吧。」 一個人嚷著道:「老王老王!找到一點兒路子了。」 那人跑了進來,回頭看時,卻是董治平來了。他手上托了張稟帖,笑嘻嘻地交給王有濟看道:「我們東北同學,今日到趙部長那裏去請願,請他救濟救濟我們,他答應了助我們一點兒款項。這是大家聯名上的呈子,你簽個名,也可以鬧一份。」 王有濟看看那呈文上,前面用的敬呈者的字樣,後面署名的地方,是某某等敬稟。文字中間,說的求生不能,欲死不得,饑寒交迫,求人家救命。王有濟歎了一口氣道:「我們怎麼說出這些無恥的話?」 董治平道:「說了這種話,能得一點兒款子,就算不錯。還有些人,東上一張呈子,西上一張呈子,都碰了釘子回來呢。怎麼,你不打算要嗎?」 王有濟一想,自己全是當賣過日子,既然有便宜錢可撿,又為什麼不要?看了那呈子後面,許多以前的闊同學都寫上了名字,這也就不必怎樣考慮,提起筆來也在許多名字之間,添注了一行字。董治平將呈子拿去,用手在他肩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道:「你瞧著吧,明後天准有回信。」 笑嘻嘻地去了。王有濟看那樣子,似乎可以得著一筆款,心裏也就想著,多不想要,假使可以得著三十塊錢的話,稍微贖一兩票當,就搭三等車北上,到天津、北平去想法子。那裏東北同鄉較多,總不至於在南京這樣困難的了。他抱了這個目的,有兩天困守在家裏,比較地就安心些。到了第三天,董治平果然來了,他在身上掏出三張一元的鈔票、五張一角的小票一齊放到桌上,還用手按了一按,向王有濟道:「你開一張收條吧。」 王有濟望了桌上道:「多少錢,就是這個嗎?」 董治平道:「可不是?一人三塊半。」 王有濟道:「三千五百塊,我也用過。於今用三塊半錢,先要和人上稟帖,錢來了,又要寫字據,我們一跌價,就這樣不值錢。」 董治平道:「怎麼著,你不要嗎?這個我也不勉強。」 說著,手就要按著了桌上的鈔票。王有濟道:「我為什麼不要?不要也簽了名在稟帖上的了。有三塊半錢,我再混兩天再說。」 董治平道:「這算你明白了。你寫收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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