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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花(2)


  郭寶懷看那老人,已是坐在那裏發抖,閉著眼直哼,便道:「好吧。我試試。你們住在哪裏?下次過江來,我順便把這背兜送還給老太爺。」

  滑竿夫道:「走過前面這個埡子(川語小縫之謂),是個壩子(川語平地之謂),那裏叫汪家壩,你到那裏問老么的老漢(父親之謂),就問到了。要不,你問他兒子彭老么,也要得。」

  郭寶懷看看這一背兜東西,僅僅要十五元,實在是便宜,就照了老人的要求付了十五元。滑竿夫抬著老人走去,郭寶懷背了這個背兜也就向重慶走來。

  他正知道這個下江館子四季春在什麼地方,扛著那個背兜,徑直地就找了去。又恰好這櫃上管賬的是鎮江人,彼此操著家鄉音,搭話之間,先有三分投機。郭寶懷放下了背兜,說是裏面有十來斤冬筍,願意出讓,管賬的不加考慮,就答應收買,問他要多少錢一斤。郭寶懷對這一問,倒為難了,到重慶城裏來以後,連青菜豆腐都不容易吃到,知道冬筍多少錢一斤呢?就說道:「都是家鄉人,你隨便給吧。」

  那管賬的在紅苕堆裏清出了冬筍,將秤一稱,共是十六斤,就照二元一斤,給了他三十元。郭寶懷便問道:「若是我明天還送來的話,你們要不要?」

  管賬的道:「十來斤冬筍,那太不成問題了。只要你肯這樣少賺一點兒,同行都肯買。」

  郭寶懷道:「若不是這四五十斤紅苕沒有主顧,我今天過江,明天就可以和你們再送來。」

  管賬的向店對面街頭一指道:「囉,那巷口上就是個賣烤紅苕的,你可去問問他。那也是個鄉下人,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郭寶懷連聲道謝,扛了背兜,隨著他走向對面巷口。那裏有個穿短衣的漢子,正站在木桶爐邊烤紅苕。管賬的介紹,他伸手拿了根長形紅苕,一撅二半,看到紅苕肉中心是雞子黃色的,便笑著點點頭道:「這是我們下江人說的紅心番薯,貨倒不錯。多少錢一斤?」

  郭寶懷又答覆他:「都是家鄉人,隨便給錢吧。」

  那人道:「現在大行大市是二十元一百斤,我也不欺你。」

  郭寶懷道:「我拉你一個買賣,就是吧。」

  於是在四季春借了把大秤,將背兜一稱,共是五十六斤。郭寶懷道:「也不用除背兜的重量,你就照五十斤給錢吧。」

  這麼一說,就很容易地成交了。

  郭寶懷花了十五元的本錢,只一度扛著背兜過江之勞,就淨賺了二十七元。他忽然又轉著念頭,這種生意卻是可做,漫說每天賺這一次,就是兩天賺這一次,也很可維持生活了。不過今天是碰到這個生病的老販子,遇到這麼一個機會,天天哪裏找這機會去呢?他腦筋裏轉著念頭,身體就不是平常那般坦然了。他想著身上已有了五六十元的現款,太犯不上去看同鄉的臉色,在人家樓梯下縮蜷著,馬上就可以去找個地方把身子安頓了。他想著走,走著想,無意中發現了街邊一個茶館,也就無意地走進去,要了一碗沱茶,坐在臨街的一張小桌子邊,休息半小時。他休息的不是這個身子,休息的是晝夜不安的那顆心,這可以不必發愁今日的晚飯,也不必發愁明日的早飯了。

  這是臨長江的一條馬路,茶館在到江邊去的一條岔口上。他看到了背了背兜、挑著空籮筐的人,由面前過去,走上過江的渡口。看到那空背兜裏,也有些紙包,或者一刀肉,可想到是進城來的小販子,賣掉了鄉下販來的土產,帶些城裏東西回家去了。無疑的,他們明天又會販了東西進城來。這絕不是學不到做不到的事情,自己何妨就順了今天做小販這條路走,他慢慢地喝著那碗茶,看了回家的小販陸續不斷地過去,他終於把計劃決定了。

  這茶館的對門,有家小小的西藥房,他按著當日的牌價,將兩元錢買了五粒奎寧丸,將紙包著,揣在身上,背起那個空兜,由今日過江來的路再走了回去。他記得滑竿夫所說,那個老販子住在汪家壩,他問著路,在天還不曾黃昏的時候,就找到了那個老販子家裏。那是三間一排,臨著街路邊的草屋。門外是一片三和土鋪的打麥場,場上掃得乾乾淨淨的,在一個角落,堆了好幾百斤的紅苕。有個小夥子,在鄰近的青菜地裏挑了一擔青菜過來。郭寶懷道:「請問,彭老么的老漢是住在這裏嗎?」

  他對那個背兜看看,已經明白了,因道:「我就是彭老么。這個背兜,你還送轉來。我老漢打擺子,睡了。」

  他歇著擔子,和來人站在打麥場上談話。郭寶懷在袋裏掏出那個小紙包,交給彭老么道:「這是我在城裏買的奎寧丸,送給你老漢吃吧。這個背兜,我還有用,請你賣給我吧,送你兩元錢。」

  說著,便又掏兩元鈔票給他。彭老么拿著鈔票笑道:「你這個下江人要得!」

  郭寶懷笑道:「下江人到貴地來避難,無非是言語隔閡,其實不會言語要不得的。老哥,我和你打聽一件事。你老漢今天背的冬筍,這地方還有出賣的嗎?」

  他道:「那要有大竹林子的地方才有囉。由這裏進去三十里,那地方叫橋坪,出這個家私。你下江人走不到。那裏的冬筍,硬是相因。十元錢,怕不讓你背一背兜。」

  郭寶懷道:「真的?只要有路,為什麼走不到?」

  彭老么道:「路倒是有路咯,就是那裏沒得下江人去。你若是願去的話,這壩子前面埡口上,有兩家賣煙酒草鞋的小店,也可以住人。你在那裏睡一晚,明天雞叫動身,半上午就到了。買了家私回來,你還可以趕到重慶。」

  郭寶懷看他臉上的表示很誠實,道了謝,就照他的指示行事。

  橋坪這地方,在重慶南岸南去三四十華里。山峰重疊,竹木森森。本地人因為這是純粹的山間小路,走起來寂寞,把里程叫長了為六十里,因此很少人向那裏去。郭寶懷這晚投宿在一個擺煙酒攤子的鄉下人家裏,恰好有位鄰居李老闆要到橋坪去燒炭。郭寶懷請他喝了四兩白酒、一個鹹雞蛋,他很是高興。次日起個早,二人就一路同行。天還沒有亮,宿霧籠罩著大地,抬頭也看不到星點。

  那李老闆舉著一個竹條竹編的火把,在前面行路。走了半小時,天才發白,霧卻來得更重。像是天上的雲落到了地面,面前兩三丈路就有點兒模糊,只是有些樹木的影子,更遠,就一切埋藏在白雲裏了。好在腳下是一條石板面的路,低了頭只管看前面的青石板,移著步子走去。他身上帶得有起碼價值的紙煙,不斷地送給李老闆一支煙,走著路說著話,友誼也就加深起來。

  兩小時後,紅日高升,雲和霧全已失散,發現走在一道平原上,面前兩三里路外一排大山,樹木綠陰陰的,像刺蝟似的散密。這山排左右伸著兩手,伸著很長的山脈,把這平原穩穩地環抱在懷裏。李老闆指著道:「這就是橋坪了。」

  郭寶懷看腳底下這條石板路,屈曲地穿過平原上一片水田,直通到那大山上去。山麓上有個凹下山的坡子。郭寶懷道:「李老闆我們在雲霧裏摸著走了兩三小時,一口氣沒歇,高高低低,好像爬過了幾個山坡。貴處的地方,就是這樣有趣。走過有水田的壩子就上山。翻過了山又是田壩子。我看眼面前這排大山,不會在裏面藏著壩子了。找個地方歇歇腿,我們再一口氣爬山,好不好?」

  李老闆道:「要得嘛。對門山腳下有個賣酒的棚,我們在那裏歇下稍。」

  於是兩人開著腳步,穿過這個大田壩子。

  到了那大山腳下,有個瓦蓋的風雨亭子,旁邊配合了一幢土地廟。另一邊,卻有三所草屋接連著,一家是住戶,另外兩個都敞著大門,各在門口列了破舊的桌子,上面堆了橘子、蠶豆、香煙和一瓦罐酒。郭寶懷曉得,川東鄉下的攔路小店,向倒是賣酒而不賣茶,且在第一家草屋門口歇著。桌子旁有兩條寬板凳,他橫跨著一條,讓李老闆坐一條。這鋪子裏就是一位老太太坐在靠裏的一張沒有被褥的床鋪上,手上拿了片鞋底,拉著麻線。

  郭寶懷道:「老太婆,給我們來二兩酒,我吃兩個橘柑,一共算錢吧。」

  說著,就拿了擺著的橘子吃。這位老太太對這位不問價的行人,頗表示好感,立刻放下鞋底,將一隻小粗碗來打酒。她掀開蓋罐子的布墊子,不見酒端子,便叫道:「楊家妹,舀酒的瓢瓢哪去了?」

  隨著話,屋後側門邊,出來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蓬鬆頭髮,腦後用布帶紮了兩個小辮子,身穿一件舊藍布長衫,袖子是左長右短,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睛,下面光了腿,打著赤腳。鄉下人向來不施脂粉,臉子黑裏帶黃,但皮膚還是相當細膩。她在床頭邊的乾草裏找出了酒端子,帶打著酒,將碗送過來,帶了三分羞澀的微笑,問道:「哪個喝?」

  郭寶懷指給李老闆,因道:「還有啥子下酒的沒得?」

  楊家妹又笑了,指著桌上碗底改的碟子道:「就是胡豆(即蠶豆)。」

  她笑時,竟是透著兩排雪白的牙齒。鄉下人是不刷牙的,郭寶懷覺得這是個奇跡。然而,她終於是赤著雙腳。他不免向她腳上望著。李老闆因酒碗放在面前,向郭寶懷道:「郭老闆喝嗎?」

  郭寶懷道:「你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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