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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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支書 鄧秀梅趕到清溪鄉,天色還不晏,家家的屋頂上已飄起了灰白色的炊煙。冬閒時節,清溪鄉的農家只吃兩餐飯,夜飯都很早。 這個離城二十來裡的丘陵鄉,四圍淨是連綿不斷的、黑洞洞的樹山和竹山,中間是一片大塅,一坦平陽,田裡的泥土發黑,十分肥沃。一條沿岸長滿刺蓬和雜樹的小澗,彎彎曲曲地從塅裡流過。澗上有幾座石頭砌的壩,分段地把溪水攔住,匯成幾個小小的水庫。一個水庫的邊頭,有所小小的稻草蓋的茅屋子,那是利用水力作為動力的碾子屋。 雖說是冬天,普山普嶺,還是滿眼的青翠。一連開一兩個月的白潔的茶子花,好像點綴在青松翠竹間的閃爍的細瘦的殘雪。林裡和山邊,到處發散著落花、青草、朽葉和泥土的混合的、潮潤的氣味。 一進村口,鄧秀梅就把腳步放慢了。她從衣兜子裡掏出她的那塊藍布手帕子,揩了一揩額上和臉上的細小的汗珠。鄧秀梅生長在鄉下,從小愛鄉村。她一看見鄉里的草垛、炊煙、池塘,或是茶子花,都會感到親切和快活。她興致勃勃地慢慢地走著。一路欣賞四圍的景色,聽著山裡的各種各樣的鳥啼,間或,也有啄木鳥,用它的硬嘴巴敲得空樹幹子梆梆地發出悠徐的,間隔均勻的聲響。 走了一陣,她抬起眼睛,看見前面不遠的一眼水井的旁邊,有個穿件花棉襖的紮兩條辮子的姑娘,挑一擔水桶,正在打水。姑娘蹲在井邊上,弓下了腰子。兩根粗大、油黑的辮子從她背上溜下去,發尖拖到了井裡。舀滿兩桶水,她站起來時,辮子彎彎地搭在她的豐滿的鼓起的胸脯上。因為彎了一陣腰,又挑起了滿滿兩桶水,她的臉頰漲得紅紅的,顯得非常的俏麗。鄧秀梅停步問道: 「借問一聲,鄉政府是哪個屋場?」 姑娘微微吃一驚,站穩身子,回轉頭來,順便把挑著的潑潑灑灑、滴滴溜溜的水桶,換了換肩,上下打量鄧秀梅一陣,才抬起右手,指著遠處山邊的一座有著白垛子牆的大屋,說道: 「那個屋場就是的。」接著她又問:「同志你是來搞兵役工作的?」 鄧秀梅走上幾步,跟挑水的姑娘並排地走著。從側面,她看到她的臉頰豐滿,長著一些沒有扯過臉的少女所特有的茸毛,鼻子端正,耳朵上穿了小孔,回頭一笑時,她的微圓的臉,她的一雙睫毛長長的墨黑的大眼睛,都嫵媚動人。她膚色微黑,神態裡帶著一種鄉里姑娘的蠻野和稚氣。鄧秀梅從這姑娘的身上好像重新看見了自己逝去不遠的閨女時代的單純。她一下子看上了她了,笑著逗她道: 「你為什麼猜我是搞兵役的呢?怕你愛人去當兵,是不是?」 挑水姑娘詫異而又愉快地抬起眼睛,撅著嘴巴說: 「你這個人不正經,才見面就開人家的玩笑,我還不認得你呢。你叫什麼?哪裡來的?」 「我麼?你猜猜看。我看你力氣有限,挑不動了。放下,我來替你挑一肩。」 「你挑得動麼?」姑娘輕蔑地發問。 「等我試試看。」鄧秀梅謙虛地回答。 雙辮子姑娘顫顫波波地把水桶放在路邊枯黃的草上,鄧秀梅把背包雨傘解下交給她,輕巧地挑起水桶往前走,腳步很穩。竹扁擔在她那渾圓結實的肩膀上一閃一閃的,平桶邊的水,微微地浪起漣漪,一點也不灑出來。她挑著水,一邊慢慢騰騰往前走,一邊從從容容跟姑娘談講: 「你貴姓?」 「姓盛,叫盛淑君。」 「你們這裡有個叫盛佑亭的人吧?他是你們家的什麼人?」 「房份裡叔叔。你認得他嗎?」 「剛才碰到他出街去賣竹子。他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去賣竹子?」 「不曉得他。恐怕是聽到什麼話了。」 「有謠言嗎?」 「謠言總有的。」 「有一些什麼謠言?」 「說是竹木都要歸公了,如何如何的。」 「你們相信嗎?」 「信他個屁。李主席沒講過的話,我通通不信。」 「鄉長講的,也不算數嗎?」 「鄉長不在家,治湖去了。」 「你們李主席人很好嗎?」 「他好,沒得架子,也不罵人,不像別的人。」 「別的人是指哪一個?」 盛淑君臉上一紅,扭轉臉去說: 「我不告訴你。」 鄧秀梅看了她臉上的神色,猜到裡邊一定有故事,但也猜不透。她轉換話題,問道: 「你們這裡的互助組辦得好嗎?」 「不曉得,我沒有過問。」 「你沒入組嗎?」 「我媽媽入了,後來又退出來了。」 「為什麼?」 「不曉得她打的什麼主意。」 「你爸爸做不得主嗎?」 「爸爸不在了。」 「依你的意見,是互助組好呢,還是單幹強?」 「不曉得,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 「這樣大的事,你都不想嗎?」 「一個人不能對世界上的事,樁樁件件都去想一想。」 「大事還是要想想。你讀過書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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