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完小畢業了。」盛淑君懶洋洋地說。講完又低下頭來。

  鄧秀梅看她的神色,猜到她可能有不如意的事,也許沒有考得起中學,就不往下問。盛淑君倒問她了:

  「同志,你能介紹我進工廠去嗎?」

  「你真四海①,才認得我,就要我幫忙。」

  ① 四海:大方。

  「縣裡派來的,都是最肯幫忙的好人。」

  「看你這張嘴,好會溜溝子,真不兒戲,這個小傢伙。」

  「不要叫我小傢伙,我不小了。我拍滿十八,吃十九歲的飯了。」和別的不滿二十的紅花姑娘們一樣,盛淑君生怕人家把她看小了。

  「你想進工廠去嗎?工廠裡的工夫可不松活哪。」

  「不松活也比鄉里好。」

  「你為什麼不愛鄉里?」

  「鄉里冷冷清清的,太沒得味了。」

  「沒得味,我又來做什麼呢?」

  「你不同嘛,你是黨派得來工作的。不想來,也得來。」

  「沒得這個話。我很想來。我頂愛鄉村。我是山角落裡長大的,幾天不下鄉,心裡就要不舒服,腦殼要昏,飯都吃不下。」她們走上一條山邊的小路,滿山的茶子花映在她們的眼前。鄧秀梅深深地吸著溫暖的花香,笑道:「看這茶子花,好乖,好香啊。」

  「我本來愛花,也愛鄉下的。這裡有人討厭我,反對我入青年團,我何苦賴在這裡討人家的嫌呢?還不如遠走高飛,躲開了算了。」盛淑君怨憾地說。

  「哪一個反對你入團,為什麼?快些告訴我。」鄧秀梅看著她的充滿怨意的臉色,十分關切地詢問。

  盛淑君沒有回答。到了一個岔路口,她說:

  「往右邊拐彎。」

  她們往右拐進一個小小橫村子,又走了一段鋪滿落花、朽葉和枯草的窄小的山邊路,來到一個八字門樓的跟前。雙辮子姑娘恢復了輕鬆的情緒,滿臉堆笑,對鄧秀梅說:

  「到了,勞煩你,把你累翻了!」她看見鄧秀梅額頭上有汗,這樣地說,「進屋裡歇陣氣再走。」

  鄧秀梅把水桶放下,伸起腰來。因為好久沒有挑過擔子了,扁擔把她肩膀壓得有點痛,嘴裡喘著氣,臉漲得通紅,並且沁出了汗珠。她掏出手帕,抹了抹臉,就從盛淑君手裡接過行李來背上,臨走時,拉著盛淑君的手說道:

  「你入團的事,等從容一點,我替你查查。」

  「不必費心,沒得查手。」盛淑君說,臉又發紅了。

  兩個人作別以後,鄧秀梅來到了鄉政府所在的白垛子大屋。這裡原是座祠堂。門前有口塘和一塊草坪。草坪邊邊上,前清時候插旗杆子的地方還有兩塊大麻石,深深埋在草地裡。門外右首的兩個草垛子旁邊,一群雞婆低著頭,在地上尋食。一隻花尾巴雄雞,站在那裡,替她們瞭望,看見有人來,它拍拍翅膀,伸伸脖子,擺出準備戰鬥的姿勢,看見人不走攏去,才低下腦殼,裝作找到了穀粒的樣子,「咯、咯、咯」地逗著正在尋食的母雞們。大門頂端的牆上,無名的裝飾藝術家用五彩的瓷片鑲了四個楷書的大字:「盛氏宗祠」。字的兩旁,上下排列一些泥塑的古裝的武將和文人,文戴紗帽,武披甲胄。所有這些人物的身上盡都塗著經雨不褪的油彩。屋的兩端,高高的風火牆粉得雪白的,角翹翹地聳立在空間,襯著後面山裡的青松和翠竹,雪白的牆垛顯得非常地耀眼。

  鄧秀梅走進大門,步步留心地察看著這座古香古色的、氣派宏偉的殿宇。大門過道的上邊是一座戲臺。戲臺前面是麻石鋪成的天井,越過天井,對著戲臺,是高敞結實的享堂。方磚面地的這個大廳裡,放著兩張扮桶,一架水車,還有許多曬簟,籮筐和擋折。從前安置神龕的正面的木壁上,如今掛著毛主席的大肖像。

  鄧秀梅走過天井,才上階磯,就看見一位中等身材的壯年男子滿臉含笑地從房間裡出來,趕上幾步,熱烈地拉著鄧秀梅的手,隨即幫她取下身上的行李,笑著說道:

  「好幾起人告訴我,說來了一個外鄉的女子,穿得一身青,一進村,就幫人挑水,我想定是你。走累了吧?快進房裡坐。」

  他們進了享堂右首面著地板的東廂房,幾個玩紙牌的後生子一齊抬起頭,瞟鄧秀梅一眼,又低下頭來,仍舊打撲克。

  「收場吧,來了遠客,你們也應該守一點規矩。」

  青年們收了撲克,一窩蜂跑出屋去了。壯年男子陪著客人穿過廂房,進了後房。那是他的住室兼辦公室。他把門半掩,請鄧秀梅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鋪上。鄧秀梅看他頭上戴一頂淺灰絨帽子,上身穿件半新不舊的青布棉襖。他的眉毛細長而齊整,一雙眼睛總是含著笑。這個人,不用介紹,他們早就認得的。他是中共清溪鄉支部書記兼清溪鄉農會的主席,名叫李月輝。自從縣委決定她來清溪鄉以後,鄧秀梅就從一些到清溪鄉來工作過的同志的口裡,也從縣委毛書記的口裡,打聽了李月輝和鄉里其他主要幹部的情況。她知道,這位支書是貧農出身,年輕時候,當過槽房司務,也挑過雜貨擔子,他心機靈巧,人卻厚道,脾氣非常好。但鬥爭性差。右傾機會主義者砍合作社時,他也跟著犯了錯誤。清溪鄉的人都曉得,隨便什麼惹人生氣的事,要叫李主席發個脾氣,講句重話,是不容易的。鄉里的人送了他一個小名:「婆婆子」。有些調皮的青年,還當面叫他。他聽了也不生氣。跟他相反,他的堂客卻是一個油煎火辣的性子,嘴又不讓人,頂愛吵場合,也愛發甕肚子氣。但是她跟李主席結婚以來,兩夫妻從來沒有吵過架。人們都說,跟李主席是哪一個都吵不起來的。

  鄧秀梅聽人說過,李月輝從十三歲起,就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他的伯伯收養了他,叫他看牛。如今,為了報答他伯伯,他供養著他。這位伯伯是個強脾氣,跟李主席堂客時常吵場合,兩個人都不信邪。吵得屋裡神鬼都不安。這位自以為撫養有功的伯伯,有時也罵李主席。一聽老駕罵自己的男人,堂客氣得嘴巴皮子都發顫,總要接過來翻罵,李主席總是心平氣和地勸她:「你氣什麼?不要管他嘛,他罵得掉我一身肉麼?」

  這位支書,就是這樣一位不急不緩、氣性和平的人物。全鄉的人,無論大人和小孩,男的和女的,都喜歡他。只有他伯伯看他不起,總是說他沒火性,不像一個男子漢。「女子無性,亂草漫秧;男兒無性,鈍鐵無鋼。」他常常拿這話罵他。

  鄧秀梅又打聽到,李月輝是解放以後清溪鄉最早入黨的黨員之一。他做支書已經三年了。合作化初期,他跟區上的同志們一起,犯了右傾的錯誤,許多同志主張撤銷他的支書的工作,縣委不同意,毛書記認為他錯誤輕微,又作了認真的檢討。他聯繫群眾,作風民主,可以繼續擔任這工作。鄧秀梅想起人們對他的這些評價,又好奇地偷眼看看他。只見他兩眉之間相隔寬闊,臉頰略圓,眼睛總是含著笑。「這樣的人是不容易生氣的。就是發氣,人家也不會怕他。」鄧秀梅心裡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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