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聽到這裡,鄧秀梅冷冷笑道:

  「你們男同志真是有味。女同志愛笑,也都成了罪過了。調皮又有什麼壞處呢?要像一尊檀木雕的菩薩一樣的,死呆八板,才算好的嗎?發展對象還有一些什麼人?」

  陳大春隨即談到了三個年輕的男女,說:「他們都有特殊的情況,不好培養,一個要出去升學,一個就要出嫁了,還有一個正在打擺子。他一連打了八個夜擺子②,打得只剩幾根皮包骨……」鄧秀梅沒有聽完,笑起來說:「調皮的,愛笑的,讀書的,要出嫁的,打擺子的,都不好培養,照你這樣說,只有呆板的,愛哭的,不愛學習的,留在家裡養老女的,一生一世不打擺子的,才能培養了?快把剛才講的這幾個青年,都給我列入發展對象名單裡,並且指定專人去負責考察和培養。」

  ② 夜擺子是最厲害的一種瘧疾,夜裡發病,不能安眠,到白天寒熱退了,又不能休息。

  「盛淑君也列進去嗎?」陳大春猶猶疑疑地問。

  「她有什麼特別呢?」鄧秀梅十分詫異。

  陳大春沒有做聲。鄧秀梅想起了盛淑君跟她談的話:「這裡有人討厭我,反對我入青年團。」她想,她大概是指團支書了。沉吟一陣,鄧秀梅又說:

  「你要是說不出叫我信服的理由,就給我把盛淑君也放進名單裡去,並且要抓緊對她的培養。」

  陳大春勉勉強強點一點頭,說道:

  「她的歷史,成分,我們研究過,沒有問題,就是……」

  「就是什麼?愛笑,是不是?」

  「不是,你以後看吧。」

  陳大春才說到這裡,看見李主席來了,就起身告辭,走了出去。他的粗重的腳步,踏得廂房裡的地板軋拉地發響。

  冬天日子短,不到六點鐘,房裡墨黑了。李月輝點起桌上一盞四方玻璃小提燈。他這盞燈,向來是一就兩用的。趕夜路時,他提著照路。在屋裡,他把它放在一塊青磚上,照著開會、談話或是看文件。現在,他和鄧秀梅就在昏黃的燈影裡,一直談到八點多。

  「你餓了吧?」李月輝記起鄧秀梅還沒吃夜飯,說道,「到我家裡去,叫我婆婆搞點東西給你吃。」

  「請先費心給我找個住宿的地方。」鄧秀梅的眼睛落在她的行李上,這樣地說。

  「有妥當地方。明天去吧。今晚你睡在這裡,我回去住。」

  「啟動你還行?」

  「沒有什麼。」李主席和他愛人感情好,除開有特殊的緣故,他天天都要回去睡,落得做一個順水人情。

  李主席提了小提燈,引著鄧秀梅,走出鄉政府。兩個人一路談講。鄧秀梅問:

  「你曉得盛淑君嗎?她怎麼樣?」

  「她本人不壞。」

  「她入團的事,陳大春為什麼吞吞吐吐,很不乾脆?」

  「大春是個好同志。他要求嚴格,性子直套,不過,就是有點不懂得人情,狹隘,粗暴。盛淑君本人是位純潔的姑娘,工作也上勁,就是她媽媽有一點……」說到這裡,李月輝也吞吞吐吐,不往下講了。

  「有一點什麼?」鄧秀梅連忙追問。

  「盛淑君爸爸在世時,她媽媽就有一點不那個。」

  「她爸爸是作田的嗎?」

  「作了一點田,也當牛販子,手裡有幾個活錢。他一出門,堂客就在家裡,走東家,游西家,抽紙煙,打麻將,一身打扮得花花綠綠。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不免就有游山逛水,拈花惹草的閒人。」

  鄧秀梅低頭不做聲。李月輝看了她的臉上的顏色,曉得她為婦女們護短,隨即說道:

  「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也好了。不過,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像大春,就有點尋根究底,過分苛求。」

  「盛淑君她媽媽的事,跟她本人有什麼關係?」

  「我也說沒有關係。大春卻說:『龍生龍子,虎生豹兒』,根源頂要緊。」

  「他自己不是舊社會來的?」

  「是倒是的。不過,他爸爸是個頂本真的人,舅舅是共產黨員,『馬日事變』以後,英勇犧牲了。講根源,他的沒有比。」

  鄧秀梅聽了這話,沉吟一陣,才說:

  「無論如何,我們要把政治上的事和私生活上的事,區別看待,而且,考慮一個人入團,主要地要看本人的表現。」

  「你不必來說服我,秀梅同志。我早就同意解決盛淑君的團籍的,都是大春,他很固執。原先,他還有時聽我的調擺,自從他那一個寶貝自發社給我砍掉了,連我的話,他也不信了。」

  「砍掉自發社,本來不對嘛。」鄧秀梅委婉批評他。

  「是不對呀,我檢討了。我也要求去學習,好叫我的肚子裡裝幾句馬列;上級不答應,說就是學習,也要遲兩年,叫我繼續當支書。要當支書,就得認真地當家做主,大春他不服我管。你來得正好,上級真英明,派你來加強這裡。」

  「還是要靠你。剛才大春說的賣竹子的,是盛佑亭嗎?」

  「是他的駕。」

  「他很厲害吧?」

  「他是個面胡,有什麼厲害?他只一把嘴巴子,常常愛罵人,可是,連崽女也不怕他。他心是好的,分的房子也不錯,以後你住到那裡,倒很合適。平素,上邊來了人,我們也是介紹到他家裡住。他婆婆能幹,也很賢惠。你的伙食搭在他家裡,要茶要水,都很方便。」

  李月輝手裡提了他的玻璃四方小提燈,引導鄧秀梅,一邊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走著,一邊談講。山野早已灰黯了,天上的星星,著眼睛,帶著清冷的微光,窺察著人間。四到八處,沒有人聲。只有壩裡流水的喧嘩,打破山村夜晚的寂靜。小路近邊,哪一家的牛欄裡,傳來了牛的嚼草的聲音。

  「你們這裡,牛力夠吧?」鄧秀梅關切地發問。

  「剛夠,少一條也不行了。今年死了好幾條。」

  「如何死的?」鄧秀梅吃驚地追問。

  「有病死的,有老死的,也有故意推到老墈③腳底摔死的。」

  ③ 山村梯田的高田塍叫做老墈。

  「有人故意搞死耕牛嗎?為什麼?」

  「為的是想吃牛肉,牛皮又值錢。」

  「恐怕原因不是這樣簡單吧?要注意啊。」

  一路上,兩個人又商量著會議的開法,不知不覺,到了李家。在那裡隨便吃了一點現飯子,兩個人就回到鄉政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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