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一七


  有人笑了。陳大春的忿怒也逐漸平息,他的火氣容易上來,也不難熄滅。他坐下來了。符癩子猛起膽子跟陳大春對壘,本來是個外強中乾的角色。他一邊吵,一邊拿眼睛瞅著門邊,隨時隨刻,準備逃跑。如今,巴不得劉雨生用兩個「都」字,把兩邊責備了一番,官司打一個平手,他多罵了一句粗話子,占了便宜,就心滿意足地,也坐下來了。

  看見風波平靜了,劉雨生穩穩重重地站在桌子邊,開口說道:

  「符賤庚,你是一個現貧農,剛才說的那些話,是出於你自己的本意呢,還是聽了旁人的弄慫?」

  「我聽了哪個的弄慫?笑話!」符賤庚說。

  「你這正是愛聽小話的人的口白。聽了別人的挑唆,當了竹子,還在大家的面前,裝作聰明人。」

  鄧秀梅暗暗留神,劉雨生說這些話的時候,秋絲瓜臉上的神色紋風不動,安安穩穩地坐在陰暗的牆角邊,低著頭抽煙。她想,這個人要麼是沉得住氣,要麼真和符癩子沒有關聯。劉雨生又問:

  「你聽了哪一個人的話?他本人在不在場?」

  會場的空氣,頓時緊張了。所有的人,連符癩子在內,都一聲不響,房間裡頭,靜靜悄悄地,只有小鐘不停不息地,嘀嘀嗒嗒地走著。從別的地方,傳來了鼾聲,大家仔細聽,好像就是在近邊。鄧秀梅詫異,思想鬥爭這樣地尖銳,哪一個人還有心思睡覺呢?有人告訴她,鼾聲是從後房發出的,她起身走去,推開房門,跟大家一起擁進了後房。她擰亮手電,往床上一照,在白色的光流裡,有一個人,腦殼枕在自己手臂上,沉酣安靜地睡了,發出均勻、粗大的鼾聲,一根長長的油實竹煙袋擱在床邊上。這人就是亭面胡。陳大春擠到床面前,彎下腰子,在面胡的耳朵邊,大吼一聲。面胡吃一驚,坐了起來,一邊揉眼睛,一邊問道:

  「天亮了啵?」

  「早飯都相偏了,你還在睡!」有人詒試⑦他。

  ⑦ 詒試:騙。

  「佑亭哥真有福氣,」劉雨生從來不叫亭面胡這個小名,總是尊他佑亭哥,「大家吵破了喉嚨,你還在睡落心覺,虧你睡得著。」

  「昨夜裡耽誤了困,互助組的那只水牯病了,我灌藥去了。一夜不睡,十夜不足,啊,啊。」亭面胡說著,打了個呵欠。

  大家重新回到廂房裡,繼續開會。

  會議快完時,鄧秀梅把劉雨生叫到一邊,小聲地打了一陣商量。她說:

  「我們應該開個貧農會。」

  劉雨生想了一想說:

  「就怕開貧農會,目前刺激了中農,對辦社不利。依我看,不如開互助組的會,吵架的都是組員。互助組一共八戶,只一家中農,差不多是個貧農的組織。」

  「好,就照你的意見辦。」鄧秀梅點頭同意,心裡暗暗贊許劉雨生的思想的細緻。

  散會的時節,劉雨生高聲宣佈:

  「互助組員,先不要走,組裡還有事商量。」

  等到房裡只剩八戶時,劉雨生心平氣和,但也微帶諷嘲地說道:

  「今天,互助組員唱大戲了,嗓子都不錯,都是好角色。」劉雨生朝著符賤庚和陳大春的方面瞅了一眼,接下去道:「你們兩位算是替組裡爭了不少的面子!前幾天,我還跟秀梅同志誇過口:『我們互助組是個常年互助組,牛都歸了公,基礎還算好,骨幹又不少,轉社沒問題。』」劉雨生本來要說:「貧農佔優勢」,但怕刺激組裡那惟一的中農,話到舌尖,又咽回去了。他接著說道:「你們打了我一個響耳巴。你們真好,真對得住人。」

  「不要冷言冷語,囉囉嗦嗦,我頂怕囉嗦。」陳大春說,「我承認是我錯了,我是黨員,又是團支書,不該跟他吵。」

  「年紀輕輕,更不應該對人稱『老子』。」鄧秀梅笑著替他補充了一句。

  「大春自己認了錯,這個態度是好的。」劉雨生沉靜地說,「我們這裡,只有他不對,應該認錯嗎?我們想想看。」他的眼睛看一看符賤庚的方向,又說:「世界上有這種人,自己分明也是一根窮骨頭,解放以前,跟我們一樣,田無一合,土無一升,土改時,分了田土,房子……」

  「他跟亭面胡,一家還分一件皮袍子。」陳大春忙說。

  「面胡還分了一雙皮拖鞋,下雨天,不出工,他穿起拖鞋,搖搖擺擺,像地主一樣。」盛佑亭身邊有個後生子說:「面胡,你是不是想當地主?」

  「我挖你一煙壺腦殼!」亭面胡說。

  「不要扯開了,」劉雨生制止了大家的閒談,轉臉對著符賤庚,「得了這麼多好處,等到黨和政府一號召,說要辦社,你就搗亂,這是不是忘本?」

  「剛才你跟秋絲瓜唧唧噥噥講些什麼?」鄧秀梅插進來問。

  「是呀,你要是角色,就把悄悄話公開。」劉雨生激他一句。

  符賤庚一受了激,就按捺不住,站起來嚷道:

  「你們都不要說了,算是我一個人錯了,好不好?」

  「鄧同志的意思,是叫你把你背後搖鵝毛扇子的人的話,告訴大家。」劉雨生溫和地說。

  「你是說秋絲瓜麼?他教我紮你的氣門子,要我講你連堂客都團結不好。我對他說:『紮了他,也傷了你的老妹,怕不方便吧?』他說:『你只管講,不要緊的。』我就……」

  「你就講了,」陳大春替他接下去,「真是聽話的乖乖。」

  「你又被人利用了。」劉雨生的話,聲調平和,但很有分量。「清溪鄉的人,哪個不曉得,秋絲瓜是個難以對付的角色,遇事不出頭。」

  「總是使竹子,」陳大春插進來說,「偏偏,我們這個山村角落裡有的是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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