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三五 |
|
|
|
▼十一、區上 李月輝以為起了一個絕早,又抄了近路,到區不是頭一個,也是第二名。哪裡曉得,等到他們進得區委臨時辦公處所在的一家人家的堂屋,那裡早已坐滿一屋人,碰頭會開始好久了,他們趕塌了一截。 七個鄉彙報完畢,區委朱書記站起來宣佈:「吃了飯再談。」 朱明是師範生出身,二十七八,中等身材,單單瘦瘦。他在屋裡不愛戴帽子,短短的頭髮好像不大聽話的樣子,隨便披散著。除了同一般區書一樣,十分熟悉各鄉的情況以外,朱明還會打算盤。聽人發言時,一個數目字,他也不肯含糊地放過,定要問清白。鄉幹只要有一個數字交代不清,就是能過關,也要挨幾句,話也來得重,總是把筆桿子一放,臉也放下說:「算了,不必說了。」或是責問道:「你是來做什麼的?」他認為搞社會主義,要替國家好好打算盤。幹部都怕他,又奈不何他。有時為了一個數目字,他們要打好多次電話,甚至於要來回跑好多的路。走得累了,人們不免要埋怨幾句,但一見了他的面,就都循規蹈矩地,按照他的意思辦。 朱書記還有個特點。他會合理地調配幹部,充分地發揮人們的工作的潛力。這回辦社,他親自到天字村來,把區委會的臨時辦公處設在這裡,電話也安到這裡來了。天字村是個群山環抱的落後的窮鄉。這裡山高皇帝遠,縣區幹部不大來,村幹也不大上勁。 朱明選取了這個窮村角落,作為重點鄉,有他一番巧妙的安排。他聽到講,在這次規模巨大的合作化的運動裡,除了原來的區鄉幹部外,省委、地委和縣委,都還要下放好多的幹部。區移到這裡,他想上級一定會派人來的,他打算利用外來的力量,配上區上的幹部,趁勢把這落後鄉的工作推進一下子。果然,地委和縣委,都派來了工作組,加上區上的人們,這個平靜的荒僻的山村,一時間,人來客往,電話不停,變得十分熱鬧了。對於基礎較好、上級直接派了幹部的地方,朱明一個人不添,自己平常也不大過問。比方清溪鄉,他曉得有鄧秀梅在,李月輝領導的支部也還算穩妥,區裡完全放開手,只是定期地聽取他們的彙報。 除開這種精打細算的作風以外,朱書記還有一個也許是屬於生理方面的小小的癖性。人家講話,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低頭用心記錄的時候,他的嘴唇總要一渦一渦的,好像拿著筆的手,氣力不佳,要用嘴巴來予以有效的協助一樣,鄉幹部們初初一見,總是想笑,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當時他宣佈吃飯,大家一窩蜂沖進了灶屋,七手八腳地裝飯、端菜,搶著拿碗筷。他們分做十幾起,站在堂屋裡,或是蹲在階磯上,埋頭用飯。菜蔬只是一些蘿蔔和白菜,但大家的食欲都非常的好,開始幾分鐘,寂寂封音,都低頭扒飯,等到添過了一碗,談話就多起來了。李月輝蹲在階磯上,端著碗笑道: 「我說我們早,不料你們還早些。」 「搞社會主義,不趕早還行?」有人答白。 「李主席一向的主張是從容幹好事,性急出岔子。這一回算是難為他,來了一個倒數第一名,比我們只遲得一個多鐘頭。」有人譏笑他。 鄧秀梅低著頭笑了。她心裡想,要不是她先去邀他,還不曉得挨到什麼時候才來呢!朱書記蹲在另一人堆裡,正在一聲不響地用飯,聽到他們的對話,他也插嘴,但還是不笑,還是一本正經地,跟開會發言一樣: 「搞社會主義,大家要辛苦一點。這次合作化運動,中央和省委都抓得很緊。中央規定省委五天一彙報,省委要地委三天一報告,縣裡天天催區裡,哪一個敢不上緊?」 早飯後,黃燦燦的太陽光,曬滿一地坪,沒有風,太陽肚裡十分地溫暖。有人提議到地坪裡開會,大家都同意,就七手八腳地把桌子、椅子和高凳搬到地坪裡。人們疏疏落落地坐滿半地坪。鄧秀梅搶先說話。她開會發言,最愛打頭炮。她總覺得,先把自己的說完,好從容地聽取別人的意見。她坐在一把矮竹椅子上,背靠著草垛。她的稠密的黑浸浸的頭髮,襯著太陽照映的金黃的稻草,顯得越發黑亮了。她翻開那個大紅封面的小本子,攤在膝頭上,但只間或看一看,因為有些事,她心裡記得爛熟了,用不著看黑課本子。 「我先講一點,有遺漏,請李主席補充。」鄧秀梅扼要地總結了清溪鄉的宣傳階段的情況以後,就轉到建社對象的分析,她說:「清溪鄉原有六個互助組,四個都是明互助,實單幹,都散了板了。如今兩個組,也只有一個比較好點。」 「好一點的組的組長叫什麼?」朱書記提著筆問。 「叫劉雨生。」 「好像他是個勞模。」 「是的。我們打算把他培養成為清溪鄉的中心社的社長。他受培養,人本真,又肯幹。」 「還有一個呢?」 「那個組不好不壞。組長謝慶元,思想上有些毛病,但還願幹。清溪鄉本來建了一個社,社長陳大春是個莽莽撞撞的猛子,工作捨得幹,但一受了阻礙,也容易洩氣。今年春上,他那個社被當做自發社,給收縮了,陳大春的積極性受到了挫折。這回規劃他來當社長,死也不幹。」 鄧秀梅說這話時,看了李主席一眼,只見他低著腦殼,收了笑容,她就不再提起這件事,轉到別的話上了。她說: 「縣裡開三級幹部會時,清溪鄉規劃建立四個社。現在,從群眾申請的熱情看來,沒得問題。」 朱書記伏在桌上,嘴唇一渦一渦地,把鄧秀梅講的事情扼要地記在小本子上,這時,他問: 「申請入社的,占全鄉農戶的百分之幾?」 「百分之四十五點幾。」鄧秀梅隨口回答。 「到底點幾呀?」朱明追問。 鄧秀梅的數目字向來不十分精確,一時答應不上來,臉迫紅了。李主席想幫她解圍,連忙起身代她回答道: 「大概是點五的樣子。」 「大概?」朱明看李月輝一眼,辛辣地說道:「這樣是大概,那樣是大概,那我們的經濟,不叫計劃經濟,要叫『大概』經濟了。」講到這裡,他轉彎一想,這事情,有上級下放的幹部鄧秀梅夾在裡邊,不便苛責。他沒有像平常一樣,不客氣地說:「算了吧,不必說了。」「回去搞清楚再來。」瞅瞅鄧秀梅的緋紅的臉,他語氣溫和地說道: 「請講下去吧,秀梅同志。」 鄧秀梅受了這場意外的迫逼,內心激動,眼睛也濕了。停了一陣,等心情稍稍平復,才繼續說道: 「社幹名單,在黨的會上研究過,但還要看群眾選不選。劉雨生組有三個人能當社長,我們認為劉雨生比較合適。」 「他是黨員嗎?」朱明停筆問。 「他是在治湖工地上入黨的。」李月輝代答,「他黨性強,就是老婆有一點扯腿,不願意他出來工作,經常吵場合,現在越來越厲害,看樣子,沒得好收場。」 「不要扯開了。秀梅同志,請你講下去。」朱明催促道。 鄧秀梅接著說道: 「在頭一個階段,清溪鄉的工作進行還順利,沒有碰到很大的阻礙。家庭糾紛有一些,比如劉雨生夫妻反目,近來更加劇烈了,李主席家裡也有些吵鬧……」 「你老婆跟你過不去了?」朱明插嘴問。 「不,是我伯伯跟我裡頭的吵架。」李月輝忙說。 「也跟合作化有關?」朱明又問。 「有點關係。」李月輝點頭。 「一般人家還是平靜的。」鄧秀梅繼續說道,「到第二階段,就是個別串連的時候,估計事情要多些,但究竟會發生一些什麼問題?現在還看不清楚。」 鄧秀梅說完以後,李月輝接著彙報了清溪鄉黨團發展的近況。他把這段工作中的積極分子一一分析了,並且說明,黨的發展對象,會計李永和,團的發展對象,盛淑君和陳雪春,已經培養成熟了。盛淑君的宣傳隊在全鄉起了很大的作用。 下面是梓山鄉彙報。這個鄉的農會主席,頭上挽個大大的白袱子,青布袍子上攔腰系條藍布腰圍巾。他沒有筆記本子,單憑心記,講他鄉里的情況。他站起身來。朱書記做個手勢: 「坐下說吧。」 「坐下說不好。」 「那你就站著說吧。」 「我們鄉是個落後鄉。這回合作化,我們那裡,起了謠言。說是有一條黃牯,有天在山裡,忽然對它主人開口講人話。它抬起腦殼,鼓起眼睛,伶牙俐齒,說得很清楚……」 朱書記聽到這裡,打斷他的話: 「這樣一描寫,好像你也在場看見了。這話是哪個傳出來的?」 「張志斌。」 「什麼成分?」 「上中農。」 「來歷清楚嗎?」 「他是土生土長的。」 「請講下去。」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