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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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說:『你家來了客,還不快回去。』這人嚇得張開口,說不出話來。他心裡暗想:『我剛從家裡來,沒有看見客人呀。』牛好像猜到了他的心事,告訴他說:『你前腳出門,他後腳來的。還提了十個雞蛋,兩盒子茶食,不信,你回去看看。』這人慌忙把牛吊在樹幹上,飛跑回去,果然看見家裡來了個親戚,手裡提個腰籃子,裡邊裝十隻雞蛋,兩盒茶食,跟牛說的,一模一樣。他客也不陪,跑回山裡,雙膝跪在牛面前,牛正在吃草……」 「它不是神嗎,怎麼吃起草來了?」朱書記問得大家都笑了,自己並不笑。白袱子主席繼續說道: 「對牛叩了一個頭,他恭恭敬敬說:『你老人家未過先知,不知是哪方神道,下凡顯聖?下民叩頭禮拜,恭請大仙,指點迷途。如今政府要辦農業社,你看能入不能入?』牛擺一擺頭,擺得吊在頸根下邊的梆子當當地響了幾下。它說:『你切莫入,這個入不得,入了會生星數的。』說完這話,牛再不開口,吃草去了。」 「你追根沒有?」朱書記問。 「治安員正在調查。」 羅家河的主席彙報時,說那裡的群眾難發動。有個貧農,名叫胡冬生。解放前,窮得衣不沾身,食不沾口。因為原先底子薄,如今光景也不佳。土改分來的東西,床鋪大櫃,桌椅板凳,通通賣光吃盡了。左鄰右舍,說他是懶漢。他早晨困得很晏才起來,上山砍柴火,到了中時節,他回家去,吃幾碗現飯,再背把鋤頭,到田裡挖一陣子,太陽還很高,他先收工了。他住在山坡肚裡一個獨立的小茅屋子裡,家裡只有一床爛絮被,一家三口,共同使用。他連門板也賣了,到十冬臘月,堂客用塊破床單,扯在門口,來擋風寒。老北風把破布吹得鼓鼓囊囊的,飄進飄出,遠遠望去,活像趁風船上扯起的風篷…… 「你講發動的事吧。」朱書記切斷他的仔細的描繪。 「我去發動過。頭一回,我一進門,他就起身,掮起一把小鋤頭,滿臉賠笑說:『對不起,你坐坐吧,我要挖田塍去了。』弦也沒彈就走了。第二回去,承他的情,沒回避我。我們交談了幾句。他眼睛看著地上,說道:『社會主義,我也曉得好,我們貧農本來應該帶頭的。不過,我的田作得太瘦,怕入了社,別人講閒話。我打算今年多放點糞草,把田作肥點,明年再來。』兩回都進不得鋸。第三回,我自己沒有出馬,特意找了一位跟他合適的人去了。他才把心門敞開,顧慮打破,仔細傾吐,他講:『手長衫袖短,人窮顏色低,怕入到社裡,說不起話。』他朋友笑道:『說不起話,不說。』他又歎道:『怕人講我一無耕牛,二無農具,入社是來揩油的。』朋友告訴他:『這個用不著操心,政府會撐腰。』他又悄悄地說道:『我這個人懶散慣了,入了社,是不是不自由了?聽說要敲梆起床,搖鈴吃飯,跟學堂裡一樣。』朋友解說了半天,他才答應入一年試試。」 「可見貧農也有好多的顧慮。」朱書記說,「羅家河的這一位貧農,如果不是叫他的好朋友去勸,會勸不轉的。這叫做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鄧秀梅聽到這話,低聲地跟李月輝說: 「我們那裡,也應該注意陳先晉這號戶子。」 「他倒不怕別人看不起,他是怕社搞不好,又捨不得那幾塊土。」李主席也低聲地說。 「我們也要用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鄧秀梅說,聲音還是非常低。 「開陳先晉這鎖,要用一把熟銅鑰匙。」李主席說。 屋裡電話鈴響了,朱書記起身進去,回來的時候,他跟地委和縣委來的同志們商量了一陣,就說: 「我講幾句……」 大家知道,這就是結論,都寂寂封音,坐得攏一些,拿出本子和鋼筆,準備記錄,只聽他說道: 「聽了大家的彙報,可以看出,各鄉運動的發展不平衡。有的鄉還在宣傳階段,有的進到個別串連了。在整個運動中,我們要堅持三同一片的傳統的作風,深入地瞭解並設法徹底打通各家的思想。思想發動越徹底,將來的問題就越少。發動時,首先要對症下藥,對象害的什麼病,你就用什麼方子,不要千篇一律,不要背教條;其次,要注意去做說服工作的人選,要選派合適的人去做這個工作;第三,要儘先解決發動對象的迫切的問題。」說到這裡,朱書記引用他在天字村鄉深入一點的經驗,他說:「這裡有一個貧農要討堂客,女家催喜事,他連床鋪都無力備辦,你想,他有什麼心思談入社的事呢?工作組拜訪幾回,他都躲開了。後來,我們給他找了一挺梅裝床,趁著他滿心歡喜,我去找他談,只有幾句話,他就滿口答應了,接接連連說:『我入我入,我堂客也入。』其實,他堂客還沒有過門。他想,只要有了床,他們就是夫妻了,他就有充分的資格代表她來說話了。」 大家笑起來。朱書記自己沒笑。他是個一本正經的男子,難得說笑話,就是說出來的事情本身有一點趣味,引得大家都笑了,他也並不和大家同樂。現在,他抽一口煙,嚴肅地又說: 「合作化運動是農村的一次深刻的革命,個體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舊的生產關係和新的生產關係的這番劇烈尖銳的矛盾,必然波及每一個家庭,深入每一個人的心底。現在已經有些家庭吵嘴了。為了防止出亂子,我們要特別注意。要發動一切可能發動的積極的因素,共同努力,把社建好。」 朱書記接著談了處理具體問題的一些原則。舉凡投資數額、土地報酬的標準以及耕牛農具折價等問題,他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他告訴大家,要禁止偷宰和私賣耕牛。他說:「我們這區,耕牛本來就不夠,如果再減少,縱令只一條,也會嚴重影響合作化以後的生產運動。」 「入社農戶的耕牛一律歸公嗎?」李月輝提出一個問題。 「折價歸公,私有租用,都行。」朱書記回答。 「犁耙怎麼辦?」李主席又問。 「犁耙跟牛走。」 「定產的標準怎麼樣?」白袱子主席發問。 「這倒是個複雜問題。」朱書記枯起眉毛,翻了翻記錄本子,然後才說:「入社產量決不能按三定①的標準。要依據查田定產運動訂下的產量,再把這幾年來的實際產量扯平一下,作為參考。天水田②的產量要減低一些,瘦田作肥了的,補它一些肥料費。」 ① 三定為定勞力、定肥料、定產量。三定的產量標準比較高一點,入社產量如果以之為根據,支付土地報酬時,社裡要吃虧。 ② 天水田:沒有水源,靠天落雨的田地。 「這個問題不簡單。」白袱子主席笑著說。 「搞社會主義,哪個問題簡單呀?現在的工作,比土改不同,我們必須要細心,要好好兒地動腦筋,一點也不能粗枝大葉。原則只是個原則,我們要按照各鄉具體的情況,靈活地運用。」 朱書記重新點起一支煙,繼續說道: 「根據各鄉今天彙報的形勢,大家再努一把力,我們全區的入社農戶,跟總農戶的比例,可達百分之七十。請大家注意,這個百分之七十,就是區裡要求的指標。」 鄧秀梅聽到這裡,特別用心。她把這個指標鄭重記在本子上,並且在下邊連連打了幾個圈;聽朱明又說: 「不過這運動越到以後,矛盾越深刻,複雜,我們還不能預料,各鄉會發生什麼事情。也許會平靜無事,也許會發生意料不到的事故。反革命殘餘的趁火打劫,也可能會有。總之,我們既要快,又要穩,要隨時隨刻,提高警惕,防止敵對分子的破壞。有電話的鄉,每天跟我打一個電話。沒安電話的鄉,隔天寫個彙報來。剛才跟地委、縣委來的同志們商量了一下,再過十天,我們還要開一次這樣的戰地會議。今天的會,到這裡為止。」 散會了。人們正要動身走,區裡秘書,一個雙辮子姑娘連忙站起來叫道: 「同志們,沒繳糧票菜金的,請繳清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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