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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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戀土 陳先晉解了圍裙,摸進房間裡,正要脫去花裡補疤的青土布棉襖,打算睡覺時,雞叫二回了。躺在床上,好久睡不著,他想起來,他們這家族,從清朝起,就到這邊來作田,到如今已經四代了。代代都是租田種,除開上莊,租穀頂少十三納①,碰到刻薄的東家,就要提籮:田裡收一石,佃東各提一籮穀。因為剝削重,他家從來沒有伸過眉。到爺爺手裡,發了點小財,買了三畝田,不久又賣了。爸爸在世,父子三人,起五更,困半夜,餓了吃點土茯苓,連飯也省下,在屋後山坡裡開了八塊土,總共是一畝五分。老人臨終時,含兩包眼淚,對著他和他的兄弟說:「留給你們的傢伙太少了,我有幾句話,留給你們:只要發狠做,你們會有發越的。這幾塊土,是自家開的。地步雖小,倒是個發財的根本。你們把我葬在土旁邊,好叫我天天看見你們在土裡做工,保佑你們越做越發。」 ① 農民租種田地,要先拿出一筆現款,押在地主的手裡;這筆押金,叫做上莊;每年收穫後,他還要交納租穀,頂輕的是收一石,納三鬥,叫做十三納。 說到這裡,老駕的淚水幹了,眼也閉上了,隨即落了氣。這個光景直到如今好像還在眼門前。兩兄弟遵照遺囑,把他葬在八塊土的中央的頂端,地方敞陽,望得好遠,連地生②也說:「是一處真穴。」陳先晉在坐圍的背後,栽了好多松樹和柞樹,如今連成一片青蒼了。娘去世後,也埋在那裡,和老倌子合了拱。 ② 地生:堪輿家。 老弟親事以後,兄弟分了家。八塊「發財」土,一人分七分五厘。陳先晉自己又開了兩分多土,湊足了一畝。他牢牢地記住了先人的遺言,天天發狠做,一心想發財,財神老爺總不肯光顧。他跟他婆婆,每到大年三十夜,子時左右,總要把一塊松木柴打扮起來,攔腰箍張紅紙條,送到大門外,放一掛炮竹,把門封了,叫做封財門,守了一夜歲,元旦一黑早,陳先晉親自去打開大門,禮恭畢敬,把那一塊松木柴片捧進來,供在房間裡的一個角落裡。柴和財同音,就這樣,在陳先晉的心裡,財神老爺算是長期留在自己家裡了。年年這樣做,但年年還是衣僅沾身,食才口,有兩回,幾乎把土都賣了。 陳先晉年年在半飽的、辛苦的奔忙裡打發日子。他在半生裡,受盡了人家的剝削。 自從下力起,四十年來,陳先晉家裡,除開自己親事,老人去世,崽女生育,家人害病,等等以外,沒有發生大事情,起過大變化。他的生活總是風平浪靜的,但他看見過別的人家的風浪。一九二七年,革命的風暴,沖進了山村,農民協會成立了,他的舅子詹永鳴當上了會長,常常騎一匹白馬,到各鄉演說。陳先晉還是抱定老主意,不聲不氣,作他的田。他想:舅爺說要打倒土豪,成得器嗎?這號囂險事,積古以來都是沒有的。不久,革命失敗了,詹永鳴被國民黨捉住,犧牲在長沙,血淋淋的遺體抬起回來,他婆婆哭得在地上直板,他很傷心,但沒有落淚。以後好久,兩公婆一提起永鳴,他就要說:「好角色呀,只可惜太不信邪,把命糟蹋了。」 從那以後,陳先晉更加發狠了。兩公婆帶著崽女,從黑做到黑。天天他們不是在田裡,就是在土裡。他盼望走運,常常想在路上撿一塊金子,也想從山裡挖出一窖金銀元寶來。不過,金子也好,元寶也好,似乎都不願意和這老倌做朋友,到目前為止,它們都還沒有到他們家來做過客,一回也沒有。 老倌子思前想後,不斷地在床上翻身。婆婆驚醒了,催促他道:「還不睡呀?雞叫三回了。」 他沒有答白,還是在默神。過去細微的事,他都記起了。他想起來,有年冬裡,他跟王菊生出去趕山,他用鳥槍打死了一隻麂子,王菊生笑著對他說:「今年打只麂,發財就是這樣起。」一碗蛋湯,灌得老倌子舒服透了,把麂子賣給王菊生,要的價錢,比市價便宜一半。一直到現在,他對王菊生還是很好。 又有一回,他夢見自己起了一隻大瓦房,剛上樑,就遭了天火。他在夢裡叫起來,手腳亂動,被窩也給踹開了,婆婆慌忙搖醒他。問明原委,她笑他道:「你真是,想起新屋,想得發瘋了。」 四十年間,陳先晉不是沒有起過水。有一年,他作人家的田,收了世界,東家還不算刻薄,租穀沒加。他的手頭存了一點傢伙了,豬欄裡喂了兩隻壯豬。不料自己絆一跤,右腳曲了氣,請個草藥子郎中來診,兩三個月下來,把現款花得精光,豬也都調了。 陳先晉早年,能挑百十來斤走長路。過了四十,挑百兒八十,也覺吃力,他曉得走下坡了,就不想興旺,只想保住自己開的幾塊土,傳給兒子,作個發跡的根本。 解放後不久,他分了田,喜得幾夜沒有睡。有一天早晨,他特別走到分進的田的田塍路上,看了一回,自言自語道:「這些田都歸我來管業了?莫不又在做夢吧?」 正在思前想後,忽然間,睡在後屋裡的雪春講夢話了。隔一層竹壁,他聽得十分清楚。小傢伙說:「爸爸你快講,到底入不入?不入算了!」 女兒做夢,都在想入社。這世界實在變得太大了。他又想:「我老了,何必替他們操隔夜心呢?他們年輕人自有他們的衣飯碗。」 「你一夜都沒睡落覺。」婆婆醒來對他說,「在想什麼啊?」 「我想,農業社不入不行,入了,又怕他們是牽牛下水,六腳齊濕。」 「都走這條路,還怕虧了我們這一家。」 「我們老了,都無所謂了。田土屋場,哪一個也帶不進棺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倒也公平。我只擔憂他們將來沒有落腳的地點。」 「你擔憂哪個?」 陳先晉想,大春不靠他,雪春是別人家人,可以不管,就對婆婆說: 「擔憂孟春。」 「孟伢子的翅膀也硬了,不要你擔憂。」 「事到如今,我只由得他們了。不過,說來說去,我還是捨不得那幾塊土。你不曉得,開荒斬草,挖樹蔸,掘竹根,好費力啊,我跟老駕,把手磨得起好多血泡!」 「不要光念這些了,要想開一些。靠這幾塊土,我們也沒發個財,作的田,都是人家的。倒是共產黨一來,我們就分了田了。」 「分了,又有什麼用?還沒作得熱,又要交了。」 「大家都交,公眾馬,公眾騎,我們免得操心淘氣了,以後只認得做,只認得吃了。」 「是倒也是的。」陳先晉勉強答應了一句,沒有再做聲。 天才粉粉亮,他翻身下床,穿了那件花裡補疤的棉襖,紮好腰圍裙,走到灶屋裡,從甕壇裡舀了一木盆溫水,草草抹了一個臉,就打開耳門,掮起鋤頭,出門去了。陳媽看了他那不快活的樣子,放心不下,忙叫雪春: 「滿女子,快些起來,去看看你爸爸到哪裡去了?」 雪春跳下床,披了棉襖,在洗臉架子的鏡子面前,略略梳了梳頭發,就跑出去了。過了一陣,她跑起回來說: 「媽媽,爸爸蹲在土裡,低著腦殼,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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