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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二十二、砍樹

  申請以後,龔子元堂客在上鄰下舍,漸漸地出頭露臉,放肆走動了。聽從男人的指點,她常常到面胡家去,借東借西,跟盛媽談講。這一天,這位鑲著金牙的女人又到盛家借篩子。面胡一家大小都不在屋裡,門上掛了一把舊式的銅鎖,鄧秀梅臥房的門上也掛一把小小黑漆吊鎖。龔子元堂客繞著屋子走了一遍,看見朝南的亮窗子關得嚴嚴實實,糊著報紙,她走到窗下,先向四圍瞄一眼,再用手指在報紙上挖一個小洞,她扒著破洞,往裡窺看,窗前桌上擺著幾期《互助合作》,一本《實踐論》,還有一個打字的文件,有部《實用袖珍字典》壓在上面,文件只露出一角。龔子元堂客好奇地細心地看去,文件角上,有這麼一句:「山林問題很複雜,沒有充分準備,暫時不要輕率作處理……」還要念下去,地坪裡的雞撲撲地飛動,她以為有人來了,慌忙離開了窗子,連忙趕回家,把她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訴龔子元。這個鬢角微禿的男子口裡念著:「山林問題很複雜……」他在那裡沉思和默想,一會點頭,一會含笑。忽然,後臀山裡傳來一陣柴火響,龔子元心裡一驚,忙叫堂客上山去看看。堂客站在後園籬笆邊,看見符癩子正在山裡砍柴火,她沒有招呼,忙忙回到屋裡告訴了男人。

  「你去要他進來歇歇氣,」龔子元枯起眉毛,又轉念道:「還是我自己看看去吧。」

  龔子元隨手拿起一根扡擔和一把柴刀,繞到後邊自己的山裡,動手砍柴火。砍了幾把柴,他伸伸腰,走到堤溝邊,坐在堤上,朝著符癩子方向大聲說道:

  「姓符的,不歇歇氣呀?」

  「是你呀,老龔。」符癩子伸起腰來。

  「恭喜恭喜你。」

  「恭喜什麼?」符癩子的臉紅了。

  「還想瞞人?酒都不請,就偷偷幹了?」

  「唉,」符賤庚把刀插在腰杆上,走起攏來,松一口氣,說道:「一來沒得錢,一切都只得從簡;二來呢,她又不是紅花親,自己也不願意啟動親鄰,我只好順她的意了。」

  「討個這樣漂亮的堂客,你要百依百順,好好聽話啊。」

  「老龔你也取笑了。她算什麼?嫂子當年,倒是一定出眾的,現在還看得出來。」

  「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龔子元眼眨兩下,把話巧妙引上他感興趣的題目,「提到當年,我想起來,明年的茶子,不是當年嗎?」①

  ① 茶子樹,跟別的果樹一樣,開花結子最多的一年,叫做當年,少的一年,叫做背年。

  「是呀,」符癩子答白,「今年是背年。」

  「你看這一季,茶子花開得好茂盛啊,落了一批又開一批,普山普嶺,好像蓋一場大雪。」

  「是呀,」符癩子往四圍掃了一眼,「明年撿得一年好茶子。」

  「可惜的是……」話說了半截,龔子元又穩住嘴了。

  「可惜什麼?」符癩子驚異地問。

  「聽說,山要毫無代價地歸公。」

  「山要歸公?真的嗎?你聽哪一個說的?」符癩子接連地忙問。他和張桂貞結婚,置辦鋪蓋和家具等等用項,欠下一筆賬,總想山裡邊有一點出息,來填補虧空,茶子油也是他計劃收入的一項。如今聽說茶山要歸公,他仿佛聽到了一聲霹靂,「你聽哪個說的?」他重複又問。

  「都在這麼說。聽說樹也不能由私人砍了,社裡賣給人家了。」

  「我不信。」

  「我也本來不信的。」

  話說到這裡,兩人走開了。符癩子心灰意懶,盤算一陣,就弓起身子,去砍柴火。砍好兩堆,他用兩根堅韌柔軟的藤條,捆成兩捆,用扡擔挑在肩膀上,正要下山,一眼看見堤溝的那邊,龔子元還在,他邊走邊說:

  「我不信這話。」

  「我也本來不信的。」龔子元平靜地應答。

  回到家裡,符癩子放下柴火,打一盆水,一邊蹲在灶屋裡抹臉,一邊把「山要歸公」的這話,告訴了堂客。張桂貞記在心裡,等符癩子又進山去時,她趕回娘家,把信息透露給哥嫂。

  不到半日,「山要毫無代價地歸公」的傳言,佈滿全鄉。斷黑時分,方圓十多里,普山普嶺,都有人砍樹。有的人家,男女老小全都出動了,盛清明和陳大春帶領全鄉的民兵,分頭上山去解釋、勸阻。可是,哪裡制止得住呢?他們提著茅葉槍,奔波得汗爬水流,勸住了這裡,那裡又砍,阻止了那裡,這裡又鋸。在寬闊的山場裡,整整鬧了一通宵。鄉政府財糧委員草草估算了一下,一夜之間,全鄉砍翻鋸倒的茶子樹,以及松、杉、楓、栗等良材,為數至少在一千以上。

  到了第二天,砍樹的風潮還沒有停止。菊咬筋平日是很守法的,他時常講:「我王菊生是毒人的不吃,犯法的不為。」這一回,他對堂客說:「政府就要封山了,趁現在砍樹還算合法,快點去做翻一根。」他跟堂客,連砍帶鋸,四手不停地鬧了一天和一夜。秋絲瓜一家也上山了,砍翻的樹也不在少數。對於屋邊的三十棵桃樹,他們夫妻的意見有點不同。

  「我們辛苦栽一場,叫別人去吃仙桃呀,我死不甘心,我要通通都砍了,拿來做柴燒。」秋絲瓜的堂客說。

  「信息還不確,」秋絲瓜遲遲疑疑,「等見了告示,真要白白地充公,再動開山子②,也不為遲。」

  ② 開山子:斧頭。

  這一天一夜,鄉政府格外熱鬧。人們川流不息地來打聽消息,李槐卿、盛家大姆媽和陳先晉婆婆,先後都來了。

  「李老師來了,請坐。」李主席起身讓座。

  「主席,我那竹林,也要入社麼?」

  「現在還沒有講起,我們辦的還是初級社,不處理山林問題。」李月輝耐心解釋。

  「將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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