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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二十五、捉怪

  將近年底,雪花飄了。山上青松翠竹的枝丫上,積著白雪,掛著亮晶晶的冰柱子。天上蒙著一層灰濛濛的厚雲。風不大,但刮到臉上,卻有深深的寒意。

  田塍上、田裡沒有翻轉過來的晚禾蔸子上、蕎麥的殘株上、草垛上、屋頂上,通通蓋了雪,顯得潔白、晶瑩和耀眼。

  村路上,農民們挑著菜蔬、木炭、丁塊柴和茅柴子,推著裝滿土貨的吱吱呀呀的獨輪車,到街上去換一點錢,買回一些過冬的傢伙。

  村路上,有個後生子,身上穿件破舊的棉襖,腳上穿雙黑亮的膠皮鞋,急急忙忙,往山那邊走去。這人就是劉雨生。

  新近,各個農業社的籌委會通過了社章,舉行了選舉。劉雨生被選做常青農業社社長,一天到黑忙得不住停。他總是一絕早起床,抹個臉,用開水沖熱隔夜的剩飯,用點剩菜,馬馬虎虎吃幾碗,就出門去,到處奔走和張羅。社委才選出,沒開成立會,分工不明確,事無巨細,都要他來操心和經管。

  因為裡頭人走了,劉社長家裡的事情,完全靠他一人單幹了。群眾說他「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

  天天,吃過早飯,碗也不洗,他鎖好門,把鑰匙掛在褲腰帶子上,出門去了。一直到深夜,他才回來,把門打開,火燒起,隨便弄點飯吃了。有時回得晚,人太累,生火弄飯的時候,他會打起瞌來。他的心完全放在工作上,自己家裡的事情,只好馬馬虎虎了。

  整整半個月,他沒進過菜園的門。人家的白菜蘿蔔菜,都吃得厭了,他土裡的,還是才栽的一樣,因為沒有澆糞水,營養不良,葉子焦黃了。

  沒有工夫洗衣服,換下來的褂子單褲,他都塞在床鋪下。他的父母,傍著他老弟,住在山那邊,媽媽本來可以替他洗衣的,因為路遠,沒有人來拿,他也沒有工夫送。

  一日三,三日九,這樣的生活,劉雨生也漸漸慣了。有天晚邊,他的家裡發生了一件很不平常的事情。他從鄉政府回來,打開熟銅鎖,一走進門,就聞見一股飯菜的香氣,煙子熏得一屋都是的。他吃驚不小,連忙跑到灶屋裡,只見灶裡的火煙還沒有熄滅,紅焰閃閃的,映在灶口對面的竹壁上,汽在鍋裡的飯甑,正在冒熱氣。他點起燈來,一邊吃飯,一邊低著頭尋思:「准定是媽媽弄的,或者是打發人來了。」

  吃罷飯,拿起燈盞,走進房間,他看見床上的被窩跟枕頭袱子,都洗得乾乾淨淨,方桌子上放一疊洗好漿好的衣裳。他想,「媽媽一定足足忙了一整天,但為什麼,路這樣遠,她又回去了?」

  睡在漿呵呵的被窩裡,他忽然想到:「鎖是怎樣打開的?媽媽怎麼能進來?」

  這幾天,他們忙著要開全鄉五社的成立會,劉雨生正在準備發言稿,沒有閒心全力尋究家裡這些事。「反正不是媽媽,就是她打發來的什麼人搞的。」這樣一想,劉雨生把這件事擱在一邊,沒有再窮究,第二天也沒有對別人提起。

  一連三天,都是這樣。吃著蒸得噴香的熱飯和熱菜,他感到舒服,並且習以為常了。「媽媽辛苦了,天天這樣遠跑來,還要回去,來來回回,都要翻山過嶺的。」他想。

  到第四天,另外一件新奇事,使他更加大惑不解了。揭開飯甑蓋,他看見,汽在飯上的,除開平常的白菜和擦菜子以外,還有碗臘肉。這是哪裡來的呢?他曉得,爸爸媽媽,老弟家,是不會有這樣精緻的葷菜的。

  他決計趁一個閒空,到山那邊去跑一趟,好查明真相,消去心上的疑團。

  到了老弟家,還沒有落座,就對媽媽說:

  「你老人家一天來回跑五六里路,人不累嗎?」

  「你說什麼?」劉媽不懂他的話。

  「你老人家不要天天跑去替我煮飯了。」劉雨生又說。

  「我根本沒有到你那裡去過呀,你為什麼無緣無故說起這話?」劉媽看著她大崽。

  「並不是無緣無故。」

  劉雨生把他那個上了鎖的小茅屋子裡近來發生的奇事,一五一十,告訴爸媽和兄弟。大家越聽越駭怪。劉媽又急又擔心,生怕兒子給精怪籠了。劉雨生笑笑。他猜到了幾分了。

  「不是碰了精怪吧?」劉媽很擔憂。

  「信河,有什麼精怪?」劉爹咕嘟咕嘟吧著手裡的白銅水煙袋,這樣地說:「我是一個蠻人子,長這麼大,沒見過鬼怪。」

  「你不信,就沒有嗎?聽人說,梓山村那邊,有個堂客叫狐狸精籠了,拖得寡瘦的。你不信,就沒有嗎?」劉媽反問。

  「什麼狐狸精、野豬精,」劉爹抽口水煙說,「都是你們這群婆婆老老捏出來的白。」

  「你不信就沒有嗎?」劉媽又重複一句。

  「都是你們這一群婆婆老老,死不開通。」劉爹又斥她。

  「精怪怕是沒有的,媽媽,」劉雨生老弟也笑著說,「這事情,從前我還有點信,現在完全不信了。什麼鬼怪,什麼菩薩,都是哄人的。」

  「你這蠻傢伙,還不快住嘴?」劉媽連忙制止他,好像菩薩就在眼面前,怕他聽見了一樣。

  「記得天干的那年,有一天夜裡,我在對門山裡看見一小團鬼火。」劉二說道。

  「你叩頭沒有?」劉媽慌忙問。

  劉二沒有回答媽媽話,還是說他的:

  「初起我有點怕,我麻著膽子趕起攏去,那傢伙飄飄悠悠跑開了;我一轉身,它又來追。我不怕,還是走我的,趕了一段路,鬼火不見了。」

  「你這個蠻傢伙。」劉媽罵她的二崽。

  「後來,」老二又道,「教書先生李槐卿叔叔告訴我說,那是磷火,跟火柴一劃,頭上發出的藍光是一類東西,是過世的人的骨頭裡分解出來的。」

  「那還不是鬼?」媽媽趁機說。

  「鬼是沒有的,媽媽。」劉二又說,但也講不出更多的論證。

  「雨生,你不要信他們的,神鬼、精怪,都是有的,梓山村的那個堂客,敬老爺、沖鑼,①都不見效,到底被狐狸精籠死了。狐狸精見了女的,就變個飄飄逸逸的美貌的少年郎;見了男的,就變個美女。伢子,下次見了烘魚臘肉什麼的,切莫再吃了。那是吃不得的呀。吃了茶,巴了牙,吃了她的肉,她就會來籠你了。」

  ① 敬老爺是敬菩薩;沖鑼是巫師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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