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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三十九、短見

  離開亭面胡,謝慶元隨即把水莽藤的第五枝嫩尖送進了口裡,嚼得青水往外滴,往家裡走去。他下定決心,要見閻老五。過了地坪,才上階磯,他又把第六枝藤尖,銜在嘴裡了。毒性正開始發作,加上心理作用,他眼睛一黑,很有一些昏昏迷迷了。

  「爸爸,你有些何的?」正在階磯上簽剔木屐上的泥巴的謝長庚看見父親臉煞白,連忙詢問:「你嚼麼子呀?」他有點疑心,跑了過去。「水莽藤,呀,水莽藤!媽媽,媽媽,爸爸吃水莽藤了!」謝長庚失聲大叫,又痛哭起來。正在房裡哄孩子睡覺的謝慶元堂客聽到這話,大驚失色,慌忙丟下吵醒的孩子,披頭散髮,跑出房門,嘶聲問道:

  「你叫麼子?」

  「爸爸吃水莽藤了。」謝長庚急得直哭。

  桂滿姑娘奔到謝慶元跟前,扳住他頸根,從他口裡奪下一截水莽藤尖子,邊哭邊喚:

  「該死的冤孽,真的吃水莽藤了。」

  她放開他,一屁股坐在近邊竹涼床子上,捶胸拍掌,號啕起來,接著,她扯起嘶了的喉嚨,邊哭邊訴:

  「你為麼子尋短路?你嚇哪一個?要找死,為麼子不到別處去,偏偏送到我的眼前來?」

  接著,她又傷心傷意,哭起娘來。在房外,大崽陪著她落淚,在房裡,滿崽也正在發潑。

  奉了亭面胡差遣,盛媽來送老薑子,剛到門口,看到這景象,又聽見說哪個吃了水莽藤,她沒有細問,轉身飛腳往外跑。她挨家挨戶,報告了這個不幸的事件。等到她回家,告訴亭面胡,他們一齊趕來時,謝家裡的地坪裡、階磯上和房間裡都擠滿人了。盛家大姆媽、李槐卿、陳先晉、陳孟春、陳雪春、盛淑君和李永和都跑起來了。

  「這個死鬼,沒得良心,吃水莽藤了。」謝慶元堂客還在哭嚷。

  人們正七嘴八舌,商討辦法,有的說,救人要緊,快去請郎中;有的說要送醫院。陳先晉指揮陳孟春和李永和尋一把椅子和一副轎杠,紮成一頂椅轎子,三個人扶著謝慶元,按在椅子上。

  婦女方面,兵分兩路。一路以盛淑君、陳雪春為首,跑進房間去哄那哭得啞了的兩個孩子;一路以盛家大姆媽、陳先晉婆婆為首,留在階磯上,勸解哭著的謝慶元堂客:

  「莫哭囉,先把人救活,別的都好說。」

  「沒得良心的,我過門一十四年了,沒有跟他過過一天好日子。」

  「你一連三胎,都是伢子,大崽又這樣大了,好日子就在後頭呀,」盛家大姆媽勸道,「你哪裡有我的命苦?現在不講這些吧,先把人救轉。」

  「不見油鹽是常事,」謝慶元堂客沒有聽別人的勸解,只顧講她的,「這餐不曉得下餐的米在哪裡。只怪我的父母沒有長眼睛,把我許個這號人。我的親娘老子啊,他如今又吃水莽藤了。」

  「莫哭囉,鬧得大家都沒主張了,生米煮成了熟飯,有麼子哭的?救人要緊。」

  「我不去,我沒吃麼子,去做麼子?」謝慶元從椅轎上跳起身來。

  謝慶元力大,陳先晉父子加上李永和都按他不住。

  「你們再來幾個人,把他手腳捆起來。」先晉鬍子說。

  從人群裡,上來幾個民兵後生子,拿出幾根麻繩子,七手八腳,把病人手腳綁在轎杠子上,攔腰還捆了一道,陳孟春跟李永和抬起椅轎,往外就走。

  「到哪裡去?鎮上醫院去?」轎子剛橫過地坪,碰到亭面胡,他這樣問,「不必去,我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先晉鬍子連忙問。兩個後生子放下了轎子。

  「灌他幾瓢水,再拿杠子一壓,把肚裡的傢伙都壓出來,馬上就好了。」亭面胡回答。

  「他這個死沒良心的,自己把工分送給相好,回家還來這個倒上樹。」

  「桂滿姑娘,快不要提起這些了。」先晉婆婆勸。

  「是呀,」才進來的亭面胡婆婆也說,「救人上緊,切記不要把人耽擱了。」

  「快去拿水,拿杠子!」亭面胡在地坪裡命令。

  「好好端端,怎麼吃起水莽藤來了?這又不是舊社會。」盛家大姆媽在階磯上扶著拐棍,顫顫波波說,「莫不是碰到水莽藤鬼了?」

  「鬼是沒有的。」李槐老也扶根拐棍來了,搖一搖頭。

  「水莽藤鬼,落水鬼,都要找到了替身,才好去投胎。」盛家大姆媽又說。

  「鬼是斷然沒有的。」李槐卿說,「『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見是沒有的了。」

  「有鬼沒鬼,救人要緊。」陳先晉說。

  「我問你,你為麼子尋起短路來了?水莽藤是人能吃的嗎?」亭面胡湊到老謝面前,這樣地問。

  「我沒吃,你們走開。」謝慶元不耐煩地說。

  「你大崽看了你吃的,看你臉色鐵青了。快來灌水,來吧,孟春。」

  「你們敢來!」謝慶元瞪圓雙眼。

  「還是去請郎中吧。」李槐卿勸道。

  「要死,大家都死吧,」謝慶元堂客聽到老公拒絕治理,一定要死,心裡也很著急了,嘴裡還是講這憋氣話,「都死了乾淨,封門死絕,死得一個也不留。」

  「人都這樣了,你少講幾句吧,好姑奶奶。」陳先晉婆婆這樣地勸。

  「快點灌啊,不要錯過時辰了。」亭面胡催促。

  「你來,」綁了手腳的謝慶元用力掙扎,「跟你拼了。」

  「不要發氣,老謝,是為你好。」亭面胡勸道。

  「短路是萬萬尋不得的。」盛家大姆媽插進來說,「信大家勸吧,老謝,你們兩公婆平夙日子又不是不好,拋下她一個,帶一路嫩伢細崽,你捨得嗎?」

  謝慶元聽了這話,心裡軟了,堂客也不再做聲,只傷心地流淚。正在這時候,劉雨生來了。問明情況,就簡潔地說:

  「灌水怕沒有效力,趕快送醫院,你們起肩吧,孟春。」

  陳孟春和李永和把椅轎抬起,往外就走,一個民兵來到轎邊用手把謝慶元按住。謝慶元一來手腳都綁了,無力挪橫,二來也不想拒絕這些左右鄰居的好心,三來對自己的尋短,也有悔意了。就不動彈,由他們抬走。

  「慢點,送到鎮上衛生所,我開一封介紹信,你們帶去。」劉雨生蹲在地坪裡,拿出懷裡硬殼子本子,擱在右腿膝蓋上,當做臨時寫字臺,又從本子裡頭撕下一張紙,用鋼筆寫了一行字,蓋了戳子,交給李永和,囑咐他道:「我不去了,有什麼問題,打電話回來。」

  轎子才出門,盛清明來了。

  「怎麼發現他吃了?」和劉雨生略微談幾句,盛清明這樣詢問。

  「他崽看見的。」劉雨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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