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人死如燈滅,有麼子哭的,哭幹了眼淚,也聽不見了。」在田裡,他跟陳先晉又說。

  過了四五天,田裡功夫越發上緊了,又要積肥,亭面胡出工收工,總是兩頭黑,家裡更不像樣了。大女回來幫他洗了一天衣,那邊快插田,她趕回去了。

  「人家都惦記家裡,只有她不同。過了頭七,高低要接回來了。」亭面胡對人說起他婆婆。

  「母女一場,怕要過五七,才得回啊。」有人這樣說。

  「那還了得,我這個家交給保甲去?如今哪裡盡得這一些?入土為安,哪裡還守得五七?」

  「只怕外公會把她留住。」

  「再留,就有點子對不住人了。」

  亡者頭七過去了,盛媽還沒有回來。面胡收工回家,滿姐的飯沒開鍋。他又餓又累,發了脾氣,起初罵滿姐,後來罵豬,末尾扯到婆婆身上了:

  「吃了人家無錢飯,耽擱我的有錢工,使得再不回來呀,哼,非挨一頓飽罵不行的!」

  這個聲明是以前的同樣聲明的重複,才講出口,還沒落音,菊滿手裡提一個包袱,跑上階磯,說是媽媽回來了。不大一會,在星光裡,對角田裡水面顯出移動的人影。又過一陣,盛媽頭上挽一塊孝布,腳上穿雙白布蒙面的鞋子,搖搖晃晃,慢慢來了。盛家屋面前,一時擠上好多人。盛媽跨到階磯上,拉住一位迎接她的鄰舍堂客的兩手,失聲痛哭了。

  原來站在階磯上的面胡早已不見了。他不但沒有給婆婆「一頓飽罵」,像他聲明所說的,而且抱著滿肚子同情和歡喜,跑進灶屋,親手替她弄夜飯去了。

  盛媽靠在滿姐搬來的竹椅上,一邊用衫袖揩擦眼睛,一邊訴說:

  「我就是失悔,今年春頭上,沒有在家多住得幾天。」

  「你只莫悔。」

  「老人家算是修元到了,女婿都會到了活口。」

  「七十六歲,也算高夀了,人生七十古來稀。」

  鄰舍堂客們紛紛勸慰。

  「我就是失悔,」盛媽沒有聽人勸,還是講她的,「春頭上她留我多住一向,沒有依得她。哪裡料到她就要離開我了?」講完又哭。

  「還有麼子哭的啊?」亭面胡在灶腳下燒火,聽到階磯上哭聲又起,這樣子念了一句。飯熟了,他親自炒菜,沒叫滿姐,也沒罵人。婆婆一回,家裡有了主心骨,天上烏雲都散了。炒菠菜時,他多放了一調羹豬油,表示優待。

  「我回去時,人還清白。她喂了一隻豬,天天自己打豬草,自己喂飼水。只有得病的三天,她沒有起來到豬欄裡去。她辛辛苦苦,做了一世。」嗚咽又岔斷了言語,「眼看好日子來了,她不想死。落氣以前,她神志清醒,說是想買一雙新襪子。我問她說:『我給你去買,你要麼子色澤的?』她嚨喉裡的痰響了一陣,勉強打開眼睛來,看著我說:『要青的。』講完這話,一口氣不來,就過去了。可憐沒有囑咐一句話。」又哭了一陣,看見菊滿帶回的衣包放在近邊一張涼床子上面,她順手拿起,解開包袱皮,在星光底下,抖出一件青洋布棉襖,眼淚漬漬地跟大家說:

  「去年,她做一件新棉襖,對我說:『我穿不完了,是給你做的。』平常時節,就是天冷,也捨不得穿,到如今還有九成新。」她的哭聲又大了。

  「滿姐,快喚你媽媽吃飯。」亭面胡在灶屋裡叫喚。

  盛媽扶著菊滿的肩膀,進灶屋裡去了。上下鄰居各自散了。

  八仙桌上,亭面胡放上一個氣爐子,燉一蒸缽洋芋頭,旁邊擺一碗擦菜,一碗菠菜,各人坐下,開始吃飯,面胡特意把菠菜移到婆婆的面前。盛媽也揩幹眼淚,端起飯碗。正吃得香,一位體質很好的雙辮子姑娘從外邊沖進來笑道:

  「嬸娘回來了,」盛媽回轉頭一看,講這話的是盛淑君,「我到城裡開會去了,才聽見信,說是你回了。正好,大家都在望你呢。」

  略微扯幾句閒話,又問了外婆辭世的情形,看見盛媽快又流眼淚,她連忙提起恢復托兒站的事。

  「上級正在問:『快插秧了,你們那個托兒站幾時恢復?』我急得要命。」盛淑君挨盛媽坐下,一邊這樣說,「你沒有回來,我們就是沒得這個恰當人,李嬸病了,我又不得一點空。你回得正好,明天叫她們把孩子送來,好不好?」

  「後天好吧?」盛媽沒有來得及做聲,盛佑亭代她回答。他的意思是想叫婆婆歇歇氣,並且把這一窠麻的家務事稍許清理一下子。

  「正在積肥,又喚插田了,春爭日,夏爭時,我看就在明天開張好不好?現鍋現灶,一切不用安排的。」

  盛媽點點頭,面胡沒有再反對,盛淑君高高興興站起來,用手把一根垂到胸前的大黑辮子摜到背後去,笑嘻嘻地說:

  「你答應了,好極了,到底是我們嬸娘痛快。明天一早,我就來幫忙你打掃堂屋。我走了,還有點事去。」

  這姑娘一線風一樣跑起出去了。

  「滿姐,你送送姐姐。」盛媽吩咐。

  滿姐連忙撂下筷子跟飯碗,跑去送客。才到門口,她的腳尖被一位進門的男子踩了一下。

  「哎喲咧,是哪個鬼,踩我一腳扎實的,」她抬頭一看,是盛清明,「是你這個,」她吞回了一個「鬼」字,隨即叫道:「爸爸,清明哥來了。」

  「伯娘回來了?」盛清明走進灶屋,坐在吃飯桌子邊,跟盛媽扯了幾句,又安慰一番。放了筷子的面胡陪他走進正房裡,點起一盞燈,在那裡抽煙。

  「那傢伙回來沒有?」亭面胡問。

  「我是來問你的呀!你倒問我了。」盛清明認真地說。

  「怎麼問我呢?」

  「我不是把他交給你了?」

  「你不是說,我不要探了嗎?我就沒探了,要不,我把他抓回來了。」面胡稍微有一點子急。

  「不要急,他回來了。」

  「阿彌陀佛,沒有跑掉。」

  「跑到哪裡去?跑到月亮上去,也抓得回來。」

  「幾時回來的?」

  「昨天夜裡。這回他去得真好,對我們很有幫助,幾處地方的關係都暴露了。」盛清明說,至於敵人究竟暴露了什麼,他沒有細講,面胡也不問。盛清明又附在他耳邊悄聲地說:

  「要破案了,等著看戲吧。」

  「真的嗎?還要我管制他嗎?」

  「你還是照平夙一樣,跟他來往,不要驚動他。」盛清明講到這裡,起身出屋。在階磯上,他望著天上的星光大聲地說:「你看這一天星子好密!星星密,雨滴滴,明朝怕有雨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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