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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四十八、震驚

  龔子元的落網,有的人若無其事,有的人略有吹牛,還有的人不免震驚。

  王菊生生平謹慎,從來沒有挨過龔子元家的邊邊。他誠心單幹,不跟任何一個人來往,當然也包括龔子元在內。龔子元那面卻早看上他,幾回邀他去吃瘟豬子肉,都遭到了拒絕;又打發堂客到他家裡去,借東借西,作進身之階,但菊咬堂客,遵循男人的意旨,一概予以冷淡的待遇。那女人去了幾回,也只得作罷。龔子元這次被捕,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兩公婆在家,也不提起這件事。

  面胡聽到龔子元兩個都逮捕走了,自然很高興。他隱瞞了自己第二天早起撲了一個空的這故事,逢人就說:「我排了他的八字,早就曉得,他有這個下場的。」

  信息傳到謝慶元耳裡,把他略微嚇一跳。他堂客笑著斥責他:「看你還好吃啵咧?你到他家去吃過瘟豬子肉,不怕他咬你?」

  「那怎麼辦呢?」謝慶元急得沒主意。

  「快到支書那裡去坦白,他曉得你的,你放心吧。嚇得這樣,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謝慶元慌慌忙忙去找李支書,路上碰到劉雨生。他把他的顧慮坦白了,吃了幾回瘟豬子肉也說清了。

  「現在你到哪裡去?」劉雨生問。

  「我找支書去。」

  「不必去了,他不得空。」劉雨生笑一笑說,「論理,貪口腹的人也該嚇一下,學一個乖,老話說得對:『不上當,不成相。』不過,你不要著急,你的事不用剖白,我們也瞭解,放心回去吧,我替你跟支書說一聲就是。」

  秋絲瓜在溪邊看牛,聽到這新聞,連忙回家,把牛吊在樟樹下,跑進灶屋,告訴他堂客。這位牽子堂客騎著木馬,正在打草鞋,聽了這話,一點都沒有介意,照舊低頭打草鞋。秋絲瓜坐在灶底下的長凳上,把旱煙袋伸到灶裡去接火,不由自主歎了一口氣。

  「你怎麼的,哪裡不熨帖?」堂客聽見他歎氣,抬頭看見他臉塊煞白,這樣問他。

  「沒有什麼。」

  「怕什麼?人民政府又不會冤枉好人。」牽子堂客猜到了男人的心事,輕聲安慰他。

  「我怕什麼呢?」秋絲瓜想把心事連堂客也都瞞住。

  聲稱不怕的這人一夜沒有合上眼。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有一回,把堂客驚醒。

  「你呀,不要胡思亂想了。」堂客說完,又打鼾了。

  秋絲瓜還是睡不著。他想起他看見過龔子元身上帶的尖刀子,「要是那時報告了,不就好了?」為了不要驚動那一口,他極力忍住,不打翻身,但越要不翻身,就越想翻身。這樣熬煎到天亮。早晨起來,他的一雙眼球佈滿了血絲,口裡發苦。洗手臉時,聽見一隻烏鴉停在屋簷邊上叫幾聲,他心驚膽戰地等待災禍的來臨。但是,直到早飯邊,沒有一點事。

  「吃吧,快點吃了放牛去。牛一夜沒有上草,要餓壞了。」他堂客把飯菜端上矮桌,招呼他說。

  秋絲瓜扒完一碗飯,就放下筷子。他得了主意,吩咐堂客:

  「你去放牛。」

  「你呢?」

  「我有點事去。」秋絲瓜說完這話,夾根煙袋,戴個斗笠,出門去了。

  「鬼!嚇得失魂落魄的,虧你是個男子漢。要做就莫怕,要怕就莫做。」秋絲瓜前腳出門,牽子堂客就在灶屋低低地斥駡。男人的威信在她眼裡遠不如前了。但還是不敢大聲當面給他過不去。

  秋絲瓜從山邊小路抄到他妹妹張桂貞家去。他要找她商量一下。符賤庚從前跟龔子元也有來往,他如今遠走高飛,自然沒有人去找他的攀扯,他可以用妹夫為例,請妹妹幫忙剖白一下,他曉得她在社裡勞動好,和青年團非常靠攏,說話有人聽,而且一定有很好的主意。

  走到符家,他妹妹恰好在家。兩兄妹平常是很少見面的,各人都忙,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也有點隔膜。但是人親骨肉香,張桂貞看見哥哥來,還是非常之歡喜。她把他請進灶屋,裝煙篩茶,還端出一碟子新炒的南瓜子,放在矮桌上。兄妹倆就在桌子邊,一個抽煙嗑瓜子,一個縫衣服,不緊不慢,談些家常話。

  「株洲來信嗎?」秋絲瓜沒等回答,接著又問:「賤庚在那邊好吧?聽說轉為正式工人了。」

  「是呀。」妹妹手裡縫一件男人的白褂子,低著頭答白。

  「你打算幾時去呀?」

  「那還早呢。說要到明年春天,廠裡才能有宿舍。」

  「你們倒好。」

  「你不也好嗎?」

  「我有個麼子好啊?唉,」秋絲瓜歎了一口氣,趁機轉到正題上,「你曉得龔家裡的事嗎?」

  「曉得呀,」張桂貞抬起頭來盯了她哥哥一眼,「你發麼子急?你跟他有個麼子見不得人的首尾?」

  「滿姑娘你也愛講笑話了,」秋絲瓜強顏為笑,「我哪裡跟他有……咳,」嗆一口煙,他咳了一聲,又說,「有什麼首尾?」他在自己的話裡刪除了他妹妹講的「見不得人的」幾個字。「還不是同賤庚跟他一樣,泛泛之交,同在一起打過幾個幹哈哈。」秋絲瓜也不是個兒戲的角色,在話裡順便刺妹夫一下。

  「你為麼子要扯起他來?」張桂貞枯起柳葉眉,發了氣了,「他早離開這裡了,與你們的事,有麼子相干?」

  「滿姑娘,你聽我說,聽我說呀。」貞滿姑娘垮著臉朵子,把手裡那件縫得半殘不一的白褂子丟在矮桌上,褂子的一角恰好把碟子遮住。她沖進房裡去了,秋絲瓜跟在她的背後。張桂貞在房裡找到針線盤子,轉身出來,在原地方坐下,依舊縫衣服;秋絲瓜也跟出來,坐在原地方,吧著煙袋繼續說:「你聽我說,滿姑娘。我不過是舉個例子,打個比方,表明我也是……」他停頓一下,有心不提妹夫的名字,「跟旁的人一樣,跟那個人雖說來往過,並沒深交。」

  「你來跟我講起這些做麼子?我盤問過你嗎?」張桂貞還是不耐煩。

  「不是這樣說,滿姑娘,老話說得好:『親為親好,鄰為鄰安,』我有個吉凶,你做老妹的,也不忍心在一旁光看相贏吧?」

  聽到這話,張桂貞心頭火氣往下落了點,臉色和悅一些了。她抬頭問道:

  「那你要我做什麼?說吧。」

  「替我在他們面前方圓幾句,好不好?你的話如今是有人聽的。」

  「有什麼事情要我方圓呢?」貞滿姑娘停下針線,正色說道,「如今又不像是舊社會。原諒我做老妹的劈句直話,你和龔子元實在也太那個了,信了他的話,社也不入。受點虛驚也是應該的。」

  一席冷話,使得秋絲瓜吃驚以外,又加上寒心,連胞妹也這樣子說,自己孤淒到什麼地步了?他忍住眼淚,賠笑央求:

  「老話說得好:『親幫親,鄰幫鄰,』你眼見做老兄的為了難……」

  「這有什麼為難的?」沒等她哥哥講完,張桂貞忙說,「人民政府決不會冤枉好人,只要你真沒有做虧心事。」

  「你這話說到哪裡去了?我做了什麼虧心事呢?」

  「真是這樣,那還不好辦?你去找支書,社長也行,交代一下,就沒有事了。」

  「頂好是你替我去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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