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九二


  她為了什麼?只是為了說一句公道話,在有人像躲避瘟疫似的離開他,在有人恨不能把他斬盡殺絕,在有人朝他吐唾沫以示自己清白,在有人落井下石,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的時候,老林嫂那顆全不顧自己,而為別人跳動的心臟,該是何等可貴啊!

  老姐姐啊!在石湖上,她也許是我惟一活著的親人了!……

  于而龍在默默地望著她,忍住淚水,努力不使它流出來。

  這時候,她那堅定有力的聲音:「我,要,槍!」似乎從井底下,從地之深處傳了出來,她要回來的不僅僅是幾支槍,而是整個石湖的革命事業,但是她付出的代價也太沉重,太巨大了,是小石頭、鐵柱、老林哥他們三個人的熱血,和她自己默默無聞、全然無私的一生。

  於蓮給她畫的那幅油畫,她也許是無意,但畫出了于而龍的心聲,在老林嫂手裡拎著的,不是兩桶清水,而是一副艱辛的生活重擔。就像大地馱負著整個人類,母親懷抱著子女那樣,永遠把那顆滾燙的心緊緊貼在別人身上。

  老林嫂終於游近了舢板,抬起那副堅毅的臉,她已經決定了:「二龍,把槍給我,孩子是娘心上的肉,能不疼麼?高門樓不能輕饒咱,大夥的命更要緊。」

  「鬆開!」于二龍勸她。

  「我不會撒手的。」

  槍聲越來越近,陳莊區公所派來的保安隊,採取了一個包圍的姿態,撲向柳墩。為了應急,六支步槍又回到站起來的漁民手上。

  那是他們揭開十年戰爭的序幕,第一次接火,第一次勝利,或許于二龍比別人幸運些,首戰對手,竟是一群膿包。那些魚肉鄉民的保安隊實在不堪一擊,在老兵趙亮的指揮下,三下兩下輕鬆愉快地結束戰鬥。

  打勝仗總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再說誰的皮也不曾擦破一塊。

  柳墩上空的晴天,變得那樣喜悅,好像每人多喝了二兩綠豆燒似的,眉宇展開了,愁雲消失了,于二龍也沉浸在歡樂的氣氛裡。要不是趙亮提醒,險幾誤了大事,此刻手裡有了剛繳獲的槍支,便斂了六杆舊槍,爽朗痛快地說:「好,我這就接小石頭去!」

  「慢著,弄條大點的船,把這些抓住的俘虜順便給王經宇捎去,他現在沒兵沒卒,你多帶幾個人去三王莊找他,讓他看看,誰繳了誰的械!」

  去三王莊的一路上,滿船裝著歡笑,除了灰溜溜的押著的俘虜,遊擊隊員們敞開了嗓子唱趙亮教的紅軍歌曲,把野鴨子、水鳥嚇得鑽到水底下去。一直惦念著小石頭的老林嫂,也是三天來,頭一回被年輕人的笑聲感染了,露出了一絲笑容。

  「給小石頭帶點什麼好吃的呀?」

  蘆花代替媽媽回答:「小石頭最愛吃的赤豆粽子。」

  端午節早過去了,但疼愛孩子的媽媽,早一天就裹好了等著石頭回來吃,可誰也沒讓知道,生怕大夥看出她思念孩子的情緒,增加人們的心理壓力,現在她不左右為難了, 提著一籃粽子上了船,親自去接兒子。

  有個小夥子,伸過手來,掀起竹籃的蓋布,要拿粽子,被蘆花一手打掉:「沒你吃的份,饞鬼!」老林嫂直是讓著:「吃吧吃吧,帶多著咧!」便遞籃子過去,那個小夥子咧著大嘴笑了:「我怎麼那樣沒出息,搶先吃呢,等接到石頭兄弟,他吃剩下,有多少我全包圓。」

  船往三王莊去,人們笑顏逐開,布帆也隨著人的心意,鼓得滿滿地,發著獵獵的聲響,好像格格格地笑著,但是誰也料想不到會有什麼場面在等待著。

  在革命戰爭的年代裡,歌聲總是那樣響亮,當三王莊愈來愈近的時候,歡快的歌聲吼得連高門樓前兩尊石獅都為之動容。但是,刹那間,仿佛有人兜臉給了一拳,歌聲給打斷了,喑啞了,死一般的沉寂了,這一拳把年輕的于二龍打得兩眼發黑,手裡抓住纜繩,也不知往樹樁上拴,目瞪口呆站在那船頭上,動也不動。

  站在他面前岸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哥哥于大龍,他鐵青著臉,死鼓著眼,閃出一股仇恨和憤怒的眼光,懷裡抱著滿身血污的小石頭。那孩子已經完全僵硬,毫無生氣地耷拉著一隻手,看不清他的臉面,很清楚,匪徒把孩子殺害了。

  「小石頭——」他終於還是喊了出來,因為他想起了那一巴掌,一輩子都後悔不已的過重責罰,儘管明擺著孩子死了,但他還是請求饒恕地撲了過去。

  老林嫂沖上岸來,她不叫、不哭、也不流淚水,只是來不及地把孩子接過來緊緊摟著。然而,她一看到小石頭被匪徒挖掉眼珠後,留下的兩個深陷的空洞,便失神地往後一仰,雖然蘆花趕緊扶住,還是連人帶孩子一塊跌倒在地上。

  竹籃裡的赤豆粽子滾落在湖岸邊。

  「老林嫂,你哭吧——」

  媽媽抓住孩子不放,癡癡呆呆地望著蘆花。

  「哭吧!老林嫂,你快哭出聲來吧!」蘆花抱住她,拼命搖晃神志失常的媽媽,但老林嫂卻搶過來一隻粽子,塞在那僵直的孩子手裡,見他不接,依然跌落在地上,便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頓時,手足抽搐,人事不知,仰面倒在了蘆花的懷裡。

  于二龍嚴厲地責問他哥:「怎麼回事?」

  「麻皮阿六撕了票。」

  「今天才是三天頭上。」

  于大龍爆發地,像噴發著怒火,因為他從來不這樣,蘆花也扭過頭來瞧他:「高門樓害的,就是你們做看家狗的高門樓。」

  「你說些什麼——」

  「你們問問孩子吧!」他跪倒在小石頭的身邊。「說吧,快說吧,他們來了,可你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孩子看見了那個壞種,我只見著個背影兒,他們瞞著我,不許我知道,可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聽他叫嚷來著:『趕情你們是一夥的,好啊,我回去告訴二叔,拆平你們高門樓。』我要進屋,獨眼龍不放我進,我到底沖了進去,那壞種躲了,我就問孩子——」他痛心地望著那兩隻空洞似的眼睛,捶著自己的胸。「他,他信不過我,我真糊塗,哪曉得他們穿的是連襠褲啊!」然後,啊啊地伏在地上哭了……

  蘆花一面掐著老林嫂的人中,一面摩挲著她背過氣的心口,好容易才使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終於掙扎著站了起來,問道:「告訴我,他們幹嗎這樣折磨我的小石頭,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說著,她傷心地俯伏在孩子的屍體上嚎啕大哭。

  慈祥的鵲山老爹注視著失去兒子的母親,銀杏樹發出颯颯的響聲,像哀歎、像悲泣,把無限同情都付與悲傷的母親,和那個被殘害的孩子身上,似乎那些沒有生靈的東西,也在隨著親娘的哭聲,一齊責問著:「為什麼?為什麼?」

  「告訴我吧!為什麼?」

  于二龍真想沖著蒼天大吼:「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快說話呀,快給我回答呀!……」

  但是,使他非常奇怪的,腦海裡出現的景象,不是草木森然的鵲山,而是巍巍的水塔和高高的煙囪;不是枝盛葉茂的銀杏樹,而是工廠鐵路專用線上的信號燈柱,在閃爍著紅色或者綠色的光。

  哦!他想起來了,那還是他從幹校被「解放」回來以後,第一回來到王爺墳所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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