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九三


  一般地講,他應該在馬棚站下公共汽車,往後一拐,穿過熱鬧的住宅區,穿過繁華的鬧市口,穿過他堅持開闢的街心公園,便是工廠正門,進廠不遠,就是廠部大樓,過去多少年來,他都是由高歌的父親,那位老高師傅開著車,循著這條路線,輪胎擦地發出獵獵聲響,直抵廠部大樓門口,然後,他一路小跑,登上臺階,奔向他的辦公室,而他那忠實的秘書,准會輕盈地一笑,贊他一句:「你正點到達!」

  于而龍是一位講求效率的廠長。

  但是那一天,這位幹校的蹲班生倒沒有怎麼著急,他偏偏多坐了一站,計畫沿著工廠的側門,也就是鐵路專用線的大門,慢慢地踱進廠裡去看。另外,也免得在馬棚碰見許多熟面孔,尤其是至今還保留著剽悍氣質的騎兵,准會嗷嗷地叫著圍過來。他們始終不相信那些暴發戶們的宣傳,因為無論如何不會認為,舉著馬刀沖在最前面的騎兵團長,竟是一個被描繪成十惡不赦的壞蛋。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大概再找不到比那時更顛倒的年頭了,人們逐漸形成了一種回饋的本能,事物的發展會完全出乎原設計者的想像,越捧越臭,越批越香。于而龍有過這樣的體驗,一些原來同他有些隔膜的人,現在,心倒貼得近些,早先存在於彼此之間的誤會恚怨也不消自除了。所以十年前,他從七千噸水壓機上一個跟頭栽下來,被踏上千萬隻腳以後,于而龍不要說王爺墳馬棚那方圓數平方公里之內,即使城區裡一些公共場合,一些繁華熱鬧的去處,都儘量避免露面。近萬職工及其家屬,是無法一一躲開的,況且他們也不像有頭有臉的講究忌諱避嫌,惟恐接觸了沾染是非。

  這些大老粗們根本無所謂,湧過來,老團長、老書記、老廠長親親熱熱地叫,嗓門之響都能把過路人嚇一跳,分明是帶有一點示威的性質。所以他決定不在馬棚下車,那些個不怕死的騎兵呵!會團團圍裹住他,那由粗大溫暖的手掌,直率熱情的語言所組成的暖流,會淹得透不過氣,以致耽誤正事。哦,儘管是個滴水成冰的嚴冬,儘管公共汽車在馬棚只停了一會兒,有的眼快的人已經看出了他,而閃爍著欣喜的光彩迎過來,怎能不使他感到人們心頭洋溢出的盎然春意?一想到馬上又要回到他的那些工人中間,這個石湖遊擊隊長覺得自己活了。

  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圍牆的工廠裡來了,他覺得「將軍」的譬喻很有意思,給個什麼樣的差使,是個次要問題,要緊的是必須有人在石湖領導群眾堅持下去。

  「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鬥爭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塊一塊地爭取的。」

  說來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來打遊擊,擴大根據地。他順著鐵路枕木,朝著工廠走去,想著自己的使命。一雙被捆綁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來,重新上陣,確實是有股說不出來的勁頭。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雲層,呼呼的西北風,和盤旋在高空、始終也不消散的冷空氣。

  他怕碰見熟人,偏偏碰到了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來的卻是小狄,那個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駐的秘書。

  她早就在這裡等他了,但于而龍只顧低著頭在枕木上走,不曾發現那守候著他的母女倆。小狄笑了,便讓孩子叫他。

  「姥爺,姥爺!……」

  于而龍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很明顯是在喊叫自己,因為側門比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來往。呵,他認出來了,一個像她媽媽一樣的小瓷娃娃向他撓弄著小手。

  「啊,小狄!」他高興地伸出雙手。

  她迎了過來,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爺親親!」

  「姥爺的大鬍子紮人……」小女孩軟軟的小手鉤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靜的媽媽一樣柔聲細語。

  于而龍被那小手撓得癢起來,哈哈大笑:「你媽媽結婚,我被關在優待室裡,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又在幹校當蹲班生。

  今天見到你,兩手空空,怎麼辦?」

  「看您說到哪裡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視著這位父一輩的老上級,「您好像瘦了一點——」

  「挺好。」

  「精神上呢?」

  「也還不錯吧!要不,也不會再作馮婦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後,朝她小女孩講:「讓你告訴姥爺什麼話來著?」

  那個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務,連忙附在於而龍的耳邊說悄悄話:「姥爺,你別回到工廠裡來,他們不歡迎——」

  于而龍哈哈大笑,兒童說出成年人口吻的語言,是特別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摟住那孩子說:「謝謝你的提醒,小寶貝,明天,一定送你個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問小狄:「你們消息倒真靈通,我昨天還在幹校挨批咧!」

  「可這兒,『歡迎』你的大字塊都貼出來了!」

  「那不更好嘛!」心想:原本就是來打遊擊的嘛!

  「我趕緊打電話給謝大夫,她說你從幹校回到家,放下行李就來工廠了,我馬上抱著孩子迎你。」

  「你怎麼猜到我會從側門進廠呢?」于而龍有些奇怪,因為他是在公共汽車上打票時,才改變主意避開馬棚的。

  她笑了笑:「要不,怎麼是你的秘書呢?」

  「這些年,你這個于而龍的黑班底都幹什麼?」

  「燒過鍋爐,當過瓦工,後來落實政策,讓我在食堂賣飯票。」

  「也許你們食堂給外國人辦的吧?需要一個懂三國語言的人才,笑話!」

  小狄笑了起來:「你猜猜我愛人幹什麼營生?」

  「那位在外國留學的工程師,現在搞什麼哪?」

  那位小瓷娃娃嗲聲嗲氣地學舌:「我爸爸當大官!」

  「什麼官?」于而龍好奇地問。

  孩子大聲地回答:「我爸爸當豬官,當羊倌!」

  于而龍猛一下覺得工廠側門的過堂風還挺冷,於是他把衣領豎立起來。

  「不知那些小貴族們會給你一個什麼官?」小狄問。

  「管它咧!小狄,我不是為當官來的!」

  「真的——」她充滿了女性的同情問,「幹嘛偏回廠裡來呢?」

  「小狄,也許你能理解我,這個工廠對我來講,很大程度像你的女兒跟你一樣。」

  也許這句話感動了她那顆母親的心,她深情地望著這個為工廠貢獻出全部心血的布爾什維克。

  他似乎對自己講:「總這樣停產下去,總這樣不給部隊提供裝備,就好像讓我們的戰士,赤身裸體似的暴露在敵人面前,一排排地倒下去,我會有永遠也洗不清的罪過……」

  她用俄語說了一句:「願萬能的主賜福給您,您可小心哪!路程太艱難了……」說著晶瑩的淚珠,從眼窩裡迸裂出來。

  他也用俄語回答她:「我知道,孩子,我是打算戴著鐐銬跳舞的,有什麼辦法,一個共產黨員的良心——」說罷,他親親那個女孩,交還給年輕的母親。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工廠走去,這回,他一步跨兩根枕木地迅跑著。

  小狄抱著孩子,站在呼呼的西北風裡,久久地望著那個親切的背影,直到他跨進廠門,才姍姍地走去。

  門衛沒有把這一位曾經是黨委書記兼廠長的于而龍認出來,因為夜色已經很濃,路燈光線黯淡,他們攔住了問:「幹什麼的?」

  「啊?不認得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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