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 一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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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經宇大聲吼了起來:「你這個不識抬舉的老貨,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老夫子沉靜地反問:「你又給了我什麼好處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給你一點好處,成全你,讓你跟他們一塊走!」 「謝謝——」 老秀才轉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經倒下的烈士中間,望著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語,又似乎是向石湖傾訴:「記住吧,這話是一點也不錯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 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永遠站在一起的鄭老夫子,昂起腦袋,背抄著手,動也不動,只有淒冷的風,吹動著他那長衫的衣襟,王經宇把手一揮,他便成了那次屠殺的第六個犧牲者。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知識份子,有他們自身的特點,于而龍記得他的至友、那位廖總工程師曾經剖析過,還用了一個不大恰當的比喻:「唉!中國的知識份子,很像俗話講的:『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那樣,熱戀著這塊土地啊!」 那是在優待室裡,閉門思過時的事情了,于而龍接著問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設法要回祖國來——」 他承認:「沒有辦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 「所以,現在這樣折騰你,你也並不想去你女兒那裡。」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難離啊……」 「我看你還是走吧!既然你女兒來了信,也許我不該這樣慫恿你——」于而龍那時態度是明朗的,他贊成這位老夫子離開苦海,要不然,他會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種無端的恐懼之中。 「不——」那時,廖思源是堅決不走的。 他倆因為臭名昭著,罪行嚴重,被隔離在工廠大倉庫後邊,一間九平方米的優待室裡。當時,這種叫做牛棚的民辦監獄,是無邊專政的產物,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現在神仙也統計不出了。所以後來法家紅了一陣,濫觴恐怕自此起始的。倉庫的大牆後邊,人跡罕至,大白天,黃鼬都敢在草叢中出沒。起先,這些膽怯的小動物,看見他們倆一會兒被彪形大漢押走,一會兒渾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來,都嚇得躲在洞穴裡不露頭。但是時間長了,它們發現這兩個人並無傷害別人之心,而別人卻是可以隨便傷害得他們。 小動物恐怕也有些奇怪:「你們幹嘛不敢反咬一口?」於是它們膽子大了,公然在這兩個被折騰得連翻身都困難的「囚犯」眼前,躥來躥去,毫無恐懼之意,但恐懼症卻壓倒了廖總工程師。 「你還是申請出國,到你女兒那裡去吧!」 他連一絲走的念頭都不抱,倒反轉來勸于而龍:「我認為你還是認真寫份檢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種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著于而龍手裡那本牛津版的《英語初階》:「學那勞什子還有啥用?」 「我花錢也請不來的私人教師啊!老廖,精通三國語言的小狄,誇你的英語口音是標準的牛津腔調,雖然書面氣味濃點,但很有紳士風度,她認為適合我學。」 「我越看你越怪,什麼時候還有閒情逸致學英語,知識即罪惡,明白嗎?要不是你懂俄語,人家哪會批你的修正主義?要不是你看那些外國著作,而且動不動就引用,小將們也就不能打你個崇洋媚外了。」 「照你說,白癡最安全了。不,老廖,那對我來講,還不如死去好呢!我認識一位元老同志,解放前搞城市工作,被國民黨抓起來,判了五年,坐在牢房裡。感謝馬克思,也不知以前哪位難友,留下一本列寧著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別的難友都不感到興趣,他整整啃了五年。老兄,你現在要去聽聽他的關於經濟危機的報告,保管比那些照本宣科的政治課教員講得精彩。給我講講被動語態吧,別惦著晚上的批鬥會啦!」 他嘆息著:「我實在沒心思啊……」 「我弄不明白英語的被動語態和俄語的語法習慣有何不同?你是學過亨雷的《比較語言學》的,給我講透徹些,被動語態在科技書籍裡經常出現,我要搞通它。」 「搞通它到英國去讀伊頓公學、哈羅公學?」老頭子一臉苦笑。「不是那年紀了!」 「我才五十多歲,老廖,你也剛六十出頭,怎麼,今日悟道,明天就死麼?虧你白有那麼多學問了。」 「好好,我給你講,被動語態是最簡單不過的了,亨雷教授認為:每一個民族語言的形成過程中,總是會……」他講著講著又想起來:「老於,我們已經在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作了檢查,接受了批判鬥爭。今天是鍛壓中心,哦,那些個哥兒們的手勁可是挺大的,敢扭斷咱們脖子,真要命咧……」 「噯,老廖,動詞改為過去時態加上be,可是我要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最好去請教薩克雷、狄更斯、笛福,或者蕭伯納去吧!哦,還有個四分廠,轉業兵多;對啦,鑄造中心的關不好過,那些模型工,翻砂工的火氣可不小。」他轉回來問捧著《英語初階》的于而龍:「老於,咱們還有幾處沒有磕過頭?」 于而龍見他掰著指頭計數:「你不在算?」 「糟,搞亂了,重新算,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每提到一處,兩個人心裡就一咯噔,望著那些藐視他們的黃鼬,想著當初設計工廠時,廠區惟恐不大,車間惟恐不多,兩個人有著無可名狀的悲哀和悔恨。《聊齋志異》裡有個故事:一個財主在地獄裡,被獄卒灌著他生平暴斂錢財所熔化的銅汁。蒲松齡嘆息著,生前惟恐其少,此時深恨其多,但那是自私貪婪的報應。「可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動力學家莫名其妙地問著自己。 廖思源怎麼也算不清,儘管那是道最簡單不過的加減題,關鍵就是恐懼,他並不羞于承認,連自殺都打算過的,還在乎這點醜麼?「……是這樣,當時我得了一種恐懼症,老伴大概也是如此,她頂不住,就先我而去了……」 也許總工程師最使于而龍喜歡的性格,就是坦率。 但是,到了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他卻走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熱愛土地、熱愛人民的知識份子,終究是要和符合歷史總趨勢的大多數站在一起,並且生死與共的。 甚至在那架載有廖思源的波音飛機,離開跑道,騰空而起的時候,這兩代知識份子的影像,在於而龍腦海裡同時交叉出現。一個飛到外國去了,一個留在了石湖,都是和黨有過密切聯繫的知識份子,為什麼會產生這樣大的差異?不僅僅是個人的責任吧?但是,他還是向那愈來愈小的機影說:「廖總,你無論如何不該走的呀!」 鄭老夫子卻是死也不曾離開石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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