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 一五七 |
|
|
|
一九四七年是石湖支隊相當困難的一年,也是于而龍和蘆花生死離別的一年。好容易打下的地盤,差不多重新落入敵人手裡,日子很不好過,他們又過起流動轉移打遊擊的戰鬥生活。已經派幾起人去接鄭老夫子,要他離開石湖,到老根據地去,或者到他認為可以藏身的地方去。但固執的近乎迂腐的老先生,拒絕了同志們的好意。最後,支隊研究了一下,決定把他接到遊擊隊裡來,多派幾個人照顧就是了。因為他和民主政府一直合作到今天,是很遭國民黨嫉恨的,尤其是捲土重來的王經宇,肯定不會輕饒。于而龍親自來到閘口勸說動員,由於部隊撤出湖西,這一帶越來越緊張了。 他執拗地晃頭不同意:「無非一死,何足懼哉!」 「毫無必要的犧牲嘛,你老人家還可以為革命做許多事。」 「我不能給你們出力,反而添累贅,二龍,你別講了,我是寧死也不從的。快走吧,敵人說來就來,太危險——」果然,教堂響起槍聲,還鄉團進了鎮,他們佔領著制高點,控制住鐘樓,居高臨下地射擊著,吆喝著。 「出來,共產黨,今天你跑不脫啦!」 「不投降國軍,老子們就斃了你!」 跟于而龍一塊來的通信員長生,正在船上等著,這時,被還鄉團的火力隔斷,也無法接應支隊長了。 鄭老夫子說:「你只手難敵雙拳,何況他們人多,如今只有一個法子,好在天黑,你穿上我的大褂,我換上你的短打,他們不是叫出來嗎!咱們一塊往教堂走,到了鐘樓下,你就貼牆根穿小巷出鎮——」 「你怎麼辦?老夫子!」 他沉穩地笑著:「二龍,我已是垂暮入土之人啦,快走吧,該來不及了!」 「你老人家——」 「大丈夫要當機立斷,不能以小失大,我在世上還能活幾天?你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他把他的長衫遞給于而龍:「快,快換上,遲則生變!」老人嚴峻的目光,深含著剴切的情意,于而龍激動地抓住了他的手,怎麼也不肯接那件衣服,老人激動地催促著:「二龍,你應該深明大義,好心腸有時倒會壞事,快點,就聽我這多活幾十歲,算是一個長輩的話吧!」 「滾出來!老子摔手榴彈了!」還鄉團在鐘樓上嚷著。 于而龍拉著鄭老夫子,推開大門,走了出來,老人關照他:「走得慢些,天色還有點亮,別讓他們看出馬腳來。」 「把手舉起來!」鐘樓上命令著。 他們倆並肩往教堂走過去,那只是不多的幾步路,因為房子幾乎緊挨著教堂,鄭老夫子就在那十幾米長的小巷裡,向于而龍傾訴了一位知識份子最後的話:「二龍,自打跟你們在一塊共事,是我這一輩子最痛快的幾年,就是閉眼,也不枉此一生了。現在,你該快步走過去了,貼著牆根,他們看不見的。放心吧,二龍,士為知己者死,我不會辱沒我自己,也不會辜負共產黨的!」他不容于而龍猶豫,竟放下手推了一把:「快走,多保重吧,孩子……」 老夫子當夜落入了王經宇手中,石湖支隊還來不及採取措施營救,第二天,就傳來了他和其他五個基本群眾一塊被屠殺了的消息。 曾經預言老秀才最終必將離開石湖的王緯宇,聽到老人壯烈犧牲的詳細情況以後,裝啞了,再也不做聲。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早在兩年前,還是趙亮頭懸西門的時候,王緯宇就結結實實挨過一記響亮的耳光。 其實老夫子並無意給他這個教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雖是臨死時才說出來,但肯定是早產生這個想法了,所以對王緯宇不怎麼親熱,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 老先生為趙亮的不幸慘死,找政府來了,老淚縱橫地對大家說:「烈士的頭顱還在城門上掛著,不能收殮,不能掩埋,我們活著的人,怎麼能心安哪?想辦法,各位,別坐在這裡發愣啦!」 大夥兒拿不出個准主意。 老夫子急了:「你們還指望著唇槍舌劍,說得鬼子漢奸發善心嗎?」 在場的王緯宇覺得臉上掛不住了,因為責成他和他哥談判營救的,便反駁著老人:「事情不像你老夫子想得那麼容易,你以為是搖筆桿做祭文,坐在那裡胡謅幾句就行了?」 但是老夫子悼念趙亮的祭文,使許多戰士、鄉親,尤其是老一點的同志都感動得哭了。他不是用文言文,而是用大家能聽懂的半文不白的語言寫的,連魯迅說過的,「革命豈有被人頭掛退」的名言都引用了。他說:「這也是我為趙亮政委,能盡到最大力量的一點心意了。」 王緯宇火了:「聽這口氣,趙亮同志的犧牲,是我的責任,或者說,是我蓄意謀害他的了。」 「你這個人——」于而龍止住他。 老秀才講:「我並非那個意思,你也不用朝那些地方想,反正,我早先是寄希望於你和令兄的談判上。如今,人頭還在掛著,大家還等著靠嘴巴去打仗嗎?我不曉得你們手裡的槍,是做什麼用的。哀兵必勝,這是古人早講過的。」 終於組織了一次突襲,于而龍正面帶著部隊去奪西門,蘆花領人混進縣城,負責策應和牽制,才把政委的頭顱從城門上搶到手。回來的路上,與沿途警戒的王緯宇碰上頭,三支人馬一塊到了三王莊。船一靠碼頭,最先看見的,是那位穿得周周正正,虔誠守候著的老先生。哦!大家都明白,只有在最隆重莊嚴的時刻,老夫子才這樣一絲不苟地穿戴的。 王緯宇輕輕哼了一聲:「又該獻出那篇祭文,他的最大心意了。」 于而龍瞪了他一眼:「不要那樣看人。」 他撇撇嘴:「說說空話再容易不過的了。」 但是,王緯宇絕對料想不到,親手接過趙亮遺骸的老秀才,領著人們朝岸上走去,來到三王莊湖濱大街,一口黑漆光亮,擦拭得乾乾淨淨的棺材,停放在街心,鮮明地映入了人們的眼裡。 王緯宇吃一驚地陡然站住,正是鄭老夫子的心愛之物,不知油漆了多少遍的壽材啊!「不可能!」他心裡想:「絕不可能,他哪會捨得?」王緯宇不相信,然而卻是活生生的現實,看得真真切切,是那口費了二十年心血,甚至早死的王敬堂都羡慕的柏木十三元棺材,他的臉刷的全白了。即使真的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一巴掌,也比這種無言的懲罰要輕鬆些,因為並不是個別人聽過他的議論:「要不是那口壽材,用繩子也拴他不住,早到南京或者重慶去了。」 這時候,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老人家打開棺材蓋,把這位播火者僅有的遺骸,放進去;同時,還把趙亮總裹在薄薄行李捲裡的一雙布鞋,那是他妻子在紅軍離開江西蘇區時做好給他的,一直沒捨得穿,如今,也放在棺材裡和他永遠在一起了。 也許他妻子在給他這雙鞋時,盼望著他能穿著這雙鞋回去,也許還在油燈下等待,也許能在夢中相見,但是她的丈夫,從此一步不離地留在石湖了。 「老人家,你——」蘆花望著這位令人欽敬的老夫子。 老先生懂得她的意思,他說:「應該的,他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好人,是理所當然的……」然後,合攏了棺蓋,他後退一步,向終於回到同志們和鄉親們中間的一位紅軍戰士,深深地鞠了個躬。 現在,三十多年過去了,王緯宇在談論另外一位老夫子的時候,口氣就相當緩和,不再講得那麼絕對,而且盡可能不流露辛辣的嘲弄。于而龍明白,並不是怕抬出棺材來而弄到下不了臺,也不是他對飛廣州去的廖思源產生什麼好感,很清楚,是由於天氣的緣故。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