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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原來,前番公羊羽與蕭千絕均想將對方引離戰場,故而從南方鬥到北地,始終勝負未分。此時京口兵敗之訊傳來,叫公羊羽好生無趣,此時忽得了情消息,不由欣喜若狂,什麼國家社稷統統拋到九霄雲外,丟開蕭千絕,停停找找,追蹤月余時光,終於尋到杏林之中,不料竟遇上樑蕭。公羊羽見他意態蕭索,了無往日驕悍之氣,心頭大異,繼而又生惱怒:「不還手麼?老子再給你小畜生兩個大耳刮子!」正要動手,花曉霜聽到說話聲,出得門來,見公羊羽舉手要打梁蕭,忙上前來,伸手便格,但公羊羽何等身手,手掌看似左捆,忽又右晃,在梁蕭左頰上抽了一記。

  花曉霜臉色發白,橫身擋在梁蕭身前,急道:「你……你是誰?幹什麼打人?」梁蕭推開她,道:「你別管……」又目視公羊羽,緩緩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應得,但求你好好照顧這個女孩兒。」公羊羽冷笑道:「她是如何,與我什麼相干?」

  花曉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攔住公羊羽,道:「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道: 「小畜生不是個東西,這女娃兒跟他沆瀣一氣,也非善類,哼,既然小畜生對她有意,好,老子便瞧你還不還手……」手掌忽起,拍向曉霜。花曉霜不防他突然動手,一時驚得呆了。

  梁蕭見狀大驚,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動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掄起半個圓弧,閃電般擊出,這一下用上「轉陰易陽術」,忽陰忽陽,連環五變。公羊羽擋了他三重勁力,便覺不妙,掌力內縮,催動內力,化去梁蕭陰陽奇功,施展「三才歸元掌」,一招「天旋地轉」,身形滴溜溜亂旋,掌若飄絮,向梁蕭拍出七記。

  梁蕭勢成騎虎,只得揮掌迎敵。

  「三才歸元掌」是公羊羽首創,體悟之深,自是遠勝旁人。當年他夜讀《留侯論》,讀到「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斃!」忽生妙悟:「項羽百戰百勝,但窮兵黷武,以致師老兵疲,外強中千。漢高祖數戰皆北,但精其兵,銳其卒,委曲求全,然後趁項羽疏忽,全力東向,垓下一戰,令其自刎烏江,成就四百年之基業。蕭千絕武功淩厲,百戰百勝,仿佛項籍輕用其鋒,我何不創出一門功夫,養其全鋒而待其斃,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創出「三才歸元掌」,一度將蕭千絕壓住,這些年反復揣摩,更抵隨心所欲之境,較之「歸藏劍」不遑多讓,只是他後來慣於用劍,掌法卻用得少了。

  換了數月之前,梁蕭遇上公羊羽施展此路掌法,定非其敵,但如今卻非昔日可比。二人拆了十數招,未分勝負,公羊羽見梁蕭妙招迭出,不由暗暗訝異:「小畜生又有長進了。」 想著殺機更盛,足下時而歸元步,時而伏羲步,時而大衍步,將多種步法交錯使來,卻不著痕跡。雙掌也生出奇妙變化,三才歸元掌原只三招,但此時一生三,二生三,三生無窮,刷刷刷疾若飄風,利如斧鉞。

  鬥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忽地掌隨身轉,哢嚓一聲,竟將梁蕭右臂打折。公羊羽哈哈大笑,正要再施辣手,忽聽花曉霜急聲道:「蕭哥哥,攻他缺盆。」梁蕭不及轉念,左手兩指一併,點向公羊羽肩頭「缺盆」穴。公羊羽對這一指竟頗為忌憚,飄然避開,右掌虛晃,左掌正要穿出,曉霜又道:「乳根。」梁蕭一招得手,知道花曉霜所言定有道理,當下應聲而動,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聲,收回掌力,護住「乳根」穴,身法陡疾,只見一團青影飄忽,閃爍不定,花曉霜瞧得眼花繚亂,急道:「糟了,他出手太快,我看不大清,但他足陽明胃經受損,除缺盆與乳根二穴,你還可攻他頭維、太乙、氣沖,無論如何,他都要閃避的。」 梁蕭雖不願撿這個便宜,但右臂已斷,公羊羽又武功太高,無奈之下,盡揀五處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驚又怒,回掌護住五穴,梁蕭心道:「敢情他真受了傷?」原來公羊羽和蕭千絕連場惡鬥,各有傷損。其後公羊羽忽得了情消息,顧不得覓地養傷,晝夜不停,四處打探,好在傷勢不重,他內力雄渾,尚自壓服得住,只想時日一長,浩然正氣反復滋潤,氣血通暢,自然不藥而愈。哪知尚未盡好,便遇上花曉霜這神醫之徒,曉霜熟讀(青杏卷》,醫術精進,見他容色舉止,猜出他足陽明胃經受創,再予推演,便將他受傷穴道一一說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緩,梁蕭得了喘息之機,雖只一臂,竟也勉強抵敵得住。花曉霜見狀,歎道:「這位先生,你幹什麼要與蕭哥哥為難呢?不如大家罷手,我給你治傷 ……」話未說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處,兩眼圓瞪,怒道:「誰要你治傷?哼,懂點兒狗屎醫術,就了不起麼?」他這一下去得突兀,梁蕭應對不及,眼見他與曉霜相距咫尺,倘若含怒而發,自己武功再高十倍,也難救援,當下急聲叫道:「公羊羽,你若動她半根毫毛,定要後悔一輩子!」

  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麼花招?」梁蕭道:「你可記得我在華山說過,你有一個孫女!」公羊羽一皺眉,瞧了梁蕭一眼,又側目望著曉霜,越看越覺不對,忍不住問道:「你爹姓甚名誰?」花曉霜聽他突然發問,不明其意,脫口便答:「他姓花,諱名上清下淵!」

  公羊羽濃眉一揚,打量她半晌,忽一點頭,斜指梁蕭道:「女娃娃,你好端端的人家,為何要與這畜生為伍?」花曉霜皺眉道:「你不要亂罵人,蕭哥哥待我很好,師父死了,他始終伴著我!」公羊羽眉頭大皺,兩眼望天,半晌方道:「此話當真?」花曉霜道: 「我又不認得你,騙你做什麼?」

  公羊羽神色凝重,眉頭緊蹙,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曉霜瞧他久不說話,忍不住道: 「先生,傷你的人似乎用的是極陰柔的內勁。」公羊羽冷笑道:「好啊,那你說是什麼內功?」花曉霜想了想,忽地臉一紅,低聲道:「書上說過,我都忘啦,你等等,我……我去翻書!」公羊羽嘿道:「翻書的大夫?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曉霜被他刺得滿面通紅,匆匆走進房裡。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悽惶,忽而歡喜,忽而咬牙切齒,忽而垂頭喪氣,三十年來,他與家人音訊斷絕,此時此地,忽見親人,心中波瀾滔天,端的無法遏制。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瞪視梁蕭道:「你在這裡做什麼?」梁蕭沉默不語。公羊羽又哼了一聲,道:「元軍打到什麼地方?」梁蕭如實道:「我離開時,臨安已降城了。」

  公羊羽呆了呆,驀地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哈哈,好個降城……」狂笑一陣,笑聲漸漸變得淒厲,忽地淒聲念道:「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梗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他越念越悲,漸至悲不可抑,仰天伏地,號啕大哭,吟到後來,竟是哭倒在地,不能成聲,十指深入泥土,渾身發抖。梁蕭雖也屢次見過他發狂的情形,但此次之悲卻又似乎不同往日為情所苦,不僅有傷痛故國之心,更有悲憫蒼生之意。

  此時,花曉霜也步出門外,見狀莫名驚詫,再聽他哭得悲苦,不自禁秀目湧淚,頓生悽惶之感,接著公羊羽的話,喃喃念道:「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淒槍傷心者矣!況覆舟揖路窮,星漢非乘搓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公羊羽聽見,更生悲戚,哭得天昏地慘,以頭搶地,皮破血流,泅透泥土。

  梁蕭向來不通文賦之道,不由問道:「你們念的是什麼?」花曉霜幽幽歎道:「這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說得是:孫策項籍,用數千人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南朝百萬之兵,看到敵人,卻只知卷著衣甲逃命,好像無知草木一樣,任人宰割;所以空有江淮之險,城堡之固,也擋不住敵人,江南三百年帝王之氣,就此煙消雲散了。唉,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孫子也有敗降的一天;一統三國的太武帝,子孫也會被殺於平陽。改朝換代,勝者走向危亡之途,敗者更免不了亡國滅種的悲哀,天意人事,只會讓我哀苦。舟揖劃到無水處,卻沒有通向銀河的路徑,風吹浪打,總不讓我去往蓬萊仙山!」她說到這裡,歎道:「這《哀江南賦》苦悶難言,讓人無法可想,只不知這位先生為何要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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