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典心 > 崑崙 | 上頁 下頁


  男人深深歎了一口氣,淚水湧出眼眶,潤濕泛紅雙頰,語帶哭音的說道:「只是,我犯的錯比你重太多太多了。」

  「你也抓了蝦?」

  「不,我是抓了魚。」

  悔恨的淚水,一滴滴落進水裡。

  然後,男人說了起來。

  男人名為呂登,是硯城裡的富戶。

  他家幾代前某個先祖,原本是馬隊一員,勤奮又有眼光。每回馬隊出門,都要走上幾百里,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再走下陡峭山壁,才能到大江旁鹽井處,跟那裡的人家以皮草或茶葉,或是銀錢等等換購得曬好的鹽。

  但這樣換來的鹽,次次品質都不同,他於是攢了一筆積蓄後,就到大江旁買下一處鹽泉,在當地住下來,用鹵水慢慢嘗試,幾次後果然曬出極好的鹽,家境就此好轉。到了上一代,又將大筆錢財,在硯城內外買下許多田產與房屋,從此收租度日,又富裕許多。

  到了這一輩,兄長們年年輪流去制鹽,或是拿自家優質的鹽到別處去販售,但呂登生來腿腳有病,走路不太利索,但勝在心思活絡,於是就留在硯城裡負責收租。

  日子過得舒服,吃穿都不愁,而他有個嗜好,就是愛吃魚。

  家裡換著方式烹調,有裹在荷葉裡、包上厚鹽去烤的,有用蜜、醋與鹽醃漬後再以油煎的,有用蓼草塞入乾淨魚腹、鋪上魚卵去燒的,還有去魚頭尾、除刺後切成丁,用酒、醬、香料拌均勻後,填入嫩嫩蓮藕裡再蒸熟的。

  另外也做魚醬,汆魚丸,做魚凍,制魚鮓,以及曬魚乾等等。

  只是吃來吃去,呂登還是覺得,蒸魚最是美味。

  蒸魚最講求的是魚得要鮮。

  他嫌棄家中爐灶的火不夠旺,鮮魚蒸得太久,魚肉就不夠鮮嫩,就讓人在院子裡起了個石灶,還不用荷木柴,特別去買松枝柴。

  要是得了鮮魚,他就親自動手,將魚處理乾淨,只用醋跟黃酒簡單調味,放進籠屜後,用猛火燒到八分熟就快快取出,這時魚雖離火,但肉裡仍有熱力,骨肉尚未分離,靠近魚骨處肉還見淡淡粉紅。

  他總從魚鰭或魚腹下筷,讓余溫將魚染透,待到吃到魚背處時,肉厚的部分也沃得熟了,才能整尾都吃來口口都嫩滑無比。

  要是滿足於這麼吃,那也就沒事了。

  偏偏,有次四方街關閘放水時,他恰巧要去收租,遇見那條鱸魚。

  通體灰黑的鱸魚巨口細鱗,沒能跟水流退去,在廣場冷僻角落無助的跳動掙扎,肥厚魚身在五色彩石上劈啪有聲,焦急的想引起注意,盼獲一臂之力送回河道裡去,才好順流遊回黑龍潭。

  燦爛的陽光下,還濕潤的魚身仿佛遍體生光,鰓蓋膜上各有兩條斜斜橘紅,眼瞳裡也閃耀金紅色光輝。

  呂登彎下身去,雙手剛碰到活魚,整個人就停住了。

  他原本也想將鱸魚放回水裡,但是指尖一碰,經驗老到的他就知道這鱸魚肥瘦正好,是最美味的時候。

  之後的事,他記憶就模糊了。

  再清醒過來時,他不知怎麼已回到家中,懷裡還緊抱著鱸魚,瘸腿隱隱酸痛。

  這條鱸魚太大,無法整尾裝籠去蒸,他用顫抖的手舉起刀來,砍掉魚頭後,指上沾了些碎肉,不自覺的往嘴裡放,用同樣顫抖的舌頭去品嘗。這一吃,鮮味如銳利驚雷,直竄入腦中,銷魂得近乎痛楚。

  他撕去魚皮,將魚肉剁得碎碎的,顧不上用什麼調料,直接就往嘴裡塞,魚肉入口,口感嫩中帶脆,咀嚼時還帶著彈性。

  為了掩藏偷魚的罪行,還有這異樣美味,他吃得很快又很貪婪,吞咽時地上被丟棄的魚嘴還在一張一閉。

  事後,他把殘餘的魚骨、魚頭跟內臟,全都埋在院子裡,也不管白日高懸,回屋鑽進被子裡,反復回味珍饈滋味,連收租都忘得一乾二淨,像是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

  蒸魚再也不能滿足他。

  魚生鮮美的味道、無與倫比的口感,日夜盤桓在腦中,讓他口涎流得長長的,只能流了又擦、擦了再流,直到連衣領濕了也不自覺,舌頭總蠕動著,妄想得太真實,在回憶中將那鱸魚吃了一次又一次。

  記憶總會淡去,但,欲望卻是愈饑渴就愈是濃烈。

  終於,饞蟲連理智也啃食殆盡。

  下一旬關閘時,他就去四方街附近尋找。不碰隨水而來的水族,是眾人記在心裡、掛在嘴邊的規矩,真要撈取其實容易得很,他這回也沒落空,再抱了一尾活魚匆匆回家處理,快快進了肚腹。

  只是,動作太急,沒能好好挑選,這次的魚生滋味,就略遜先前那次。

  他知道了比較,追求就更高了,逐漸連禁忌都拋在腦後。

  為了得到鮮魚,他搬出白花花的銀兩,要人幫著在關閘時,幫他撈捕鮮魚,才好讓他逐一挑選,重現最初的齒頰留香。

  一開始大夥兒都指責他,連家人也苦口婆心的勸。

  「你可要當心,碰了水族,黑龍要發怒的。」

  母親說著,愁得皺紋更深,連飯都吃不下。

  「黑龍?」

  他不以為然,還聳了聳肩,因惦記著那美味,就什麼也聽不進。

  「黑龍還被銀簪釘著,封在潭底不見天日,自身都難保了,哪裡還管得到我?」

  「雖說如此,立下的規矩總是有道理的,你吃了一次沒事算運氣好,再吃說不定就要出事。」

  父親說著,嘴角往下垂,連睡都睡不著。

  黑龍百年不見蹤跡,威嚇力早就淡了。

  何況,呂家有的是鹽一般白花花的銀兩,還有那麼多田產與房屋,父母對這瘸腿的麼兒,終究是狠不下心,於是有貪財膽大的,或是想巴結呂登,想在往後能用好價錢,租下好地段的房屋的人,思量過後都爭著搶著,為他捕撈鮮魚。

  有了選擇後,他就每次都能好整以暇,挑出最是肥瘦適中的鮮魚。

  這麼美美的吃了幾次,鎮守鹽田的大哥,卻聽見消息趕回來,差點把胯下的馬騎得累死,進了家就板起臉來。

  「爹娘順著你,我可不能讓你胡來。」

  長兄如父,他願意扮黑臉,就是要攔著,雖說也寵著麼弟,但更不忍父母擔憂。

  「我就是要吃。」

  呂登已食髓知味,固執得很,不惜頂撞大哥。

  「不行!」大哥瞪著麼弟。

  呂登睜大雙眼反瞪回去,說道:「那我就什麼都不吃。」

  他說到做到,當真那天後就此絕食。

  家人煮了豐盛的菜肴,他看也不看。

  就連以往的煎魚、煮魚、醃魚、魚醬,以及魚丸、魚凍、魚鮓、魚乾等等,他也不肯入口。

  蒸得恰到好處的魚,他聞著甚至嘔出膽水來。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餓得愈來愈瘦,只剩皮包骨了,父母都在床邊哭,雙眼幾乎要哭瞎,大哥只能歎了口氣,在某次關閘時,無奈的說道:「你真要吃,那就去吃吧!」

  聽見大哥答應,原本餓得快斷氣的呂登,立刻雙眼放光,迅速跳下床去,奔到外頭去買鮮魚,雖然骨瘦如柴,還拖著一隻瘸腿,但動作卻比健康的人更俐落。

  再無阻攔的他,終於可以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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