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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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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他送鮮魚來的人與非人很多,能好整以暇的挑選,再用磨得能吹毛斷發的鋒利菜刀殺魚,那刀與雙手都先冰鎮過,慎重得近乎恭敬,去掉鮮魚頭尾,才將細緻的魚肉一塊塊,很薄很薄的切下來。 鮮生的魚,肉身晶瑩似雪,肉間紅絲豔若胭脂,擺放在瓷盤上,看在他眼中比滿山盛開的花更美。 剛開始時只沾一點點鹽,後來漸漸變化,春季用嫩蔥白,秋季用脆芥心,吃時用魚片卷起來,放在舌上再慢慢咀嚼,享受得眼神迷離、筋酥骨軟。 雖然,還是有人非議他的行徑,但他食欲太過,耽溺得不顧一切,吃了一條又一條鮮魚,還把心得都寫下來,想著積累夠多後,就去找陳家書鋪,用城西蔡家做的紙,印成書來贈送,宣傳魚生的美味。 為了早做籌謀,他還先去蔡家,仔細挑了又挑,即使價錢昂貴也不管,不論書封或內頁,選定的都是最貴的紙張,預備之後做書用。 蔡家幾代制紙,用的是清澈的雪山之水,對原料、製作各環節處處上心,不論在硯城內外都有好名聲,因為呂登選的紙張,製作手續繁複得很,僅次送進木府,讓木府主人使用的紙。 送進木府的紙,是不能斷的。 於是,蔡家跟呂登說好,需要一年後才能交貨。 呂登想也不想就答應,覺得蔡家對紙的講究,很對他的脾性,於是也不事先付定錢,而是豪爽的一次就把全額付完。 只是,心得還沒寫足,他的身體就漸漸有了異狀。 剛開始時,僅僅是臉色泛紅。 因為是吃著最愛的吃食,所以日子過得舒心,以為因此臉色紅潤,見到他的人與非人也都誇他氣色好,於是就沒放心上。 但是,除此之外,他卻總覺得,心情不再像以前開朗,脾氣也變差了。 有次去收租,租客是位長者,因為年紀大疏忽了,那日忘了先備好銀錢,他就酸溜溜的說,是忘了倒還好,別是存心想賴了,氣得長輩一口氣提不上來,當場就昏了過去,還好是左鄰右舍瞧見,趕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熱茶,才沒讓長輩當場從人變成了鬼。 人們礙著他家財多,表面上不說什麼,但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父母也說他,不該對長輩苛刻,他聽了更厭煩,放聲大吵大喊,連鄰居們都聽得見,鬧得比先前要吃魚生時更厲害。 呂登開始沒日沒夜的覺得心煩意亂,不論是腦子還是胸腹,都在隱隱發痛,就連吃著最愛的魚生,也覺得不再美味,仿佛吃下的魚生都未能消化,在他腹裡又聚合,成了活鮮鮮的魚,在他體內歡欣遊走,數量還愈來愈多,從腹內堆堵到喉間。 終於,別說是魚生,他連水都喝不下,每天只能抱著肚子,在床上翻滾呻吟,嘴巴像那些被丟棄的魚頭,無力的一張一閉。 父母看著焦急不已,把城裡的大夫們逐一請來看診,但是望、聞、問、切不知幾次,都說呂登的病症,是從未見過的,無法著手治療,個個連診金都不拿就走了。 「你啊,是犯了忌諱,所以招罰了。」 母親看得透透的,對麼兒無可奈何,趴伏在床邊哭啊哭,即使家有萬貫家財,還是操碎了心。 「那不如到黑龍潭旁去祭拜,看看能否求得原諒?」 父親哽咽的提議,摟著瘦骨嶙峋的妻,也是茶飯不進,氣麼兒自作自受,偏是血緣至親,心上的一塊肉,割不斷、舍不下。 「不都說黑龍被封印,當初就沒能管,如今去求還能怎樣?」 母親癱在丈夫懷裡哭,看兒子病成這樣,就恨不得自個兒不能為他疼、為他痛,就算折壽也心甘情願。 還是長兄清醒,提出主意來:「我說,咱們得去木府求公子。」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去求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容貌俊逸如仙的男人,娶的妻子柳眉彎彎,肌膚溫潤如玉,雙眸像是最美的夢,被尊稱做夫人,夫妻很是恩愛。 公子性格喜怒無常,人與非人都很是懼怕,但夫人溫柔善良,人與非人很快就知道,去求夫人也是個好辦法,於是不論有事或是無事,送進木府裡給夫人的禮物總是比給公子的多,公子非但沒有發怒,還會獎賞送禮的人。 為了替呂登求得一線生機,呂家連忙去採購最好的胭脂水粉、綢緞首飾,都送進木府去。 但是,接連送了幾次,木府卻還音信全無,一家上下急得團團轉。 就在這個時候,遠在外地販鹽,一年多未見的二哥突然回來,慎重捧著一本皮革包裹的書。 「我之前運鹽出硯城後,在大雪裡迷了路。」 事態緊急,他說得很快,略過很多細節。 「有個女人在大雪裡救了我,讓我避雪取暖,她好看得很,我們就定情了。她陪我去賣鹽,本想著賣完這批鹽就一起回來。」 因為尚未成親,就已有夫妻之實,二哥俊朗的臉頰有些微紅。 家人們沒怎麼在意,聽他繼續說。 「上個月時,她有幾天幾夜不見蹤影,回來時模樣很疲憊,像是大病過一場。」 他指著桌上的書,又看了看病得瀕死的麼弟,雖然困惑仍說道:「她交給我這本書,要我快快回硯城,說是速度要是夠快的話,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救小弟一命。」 家人們圍觀在桌邊,爹娘眼淚也停了,一起用濕潤紅腫的眼看著,那本不知用什麼材質製成的書。 包書的皮革染得漆黑,但看又不像是事先染過,而是被書從內滲透的。而且看了一會兒,還能瞧得見,皮革下隱約有詭異起伏,稍微翻開皮革,就有瀝青般黑粘粘的液體滲出,味道格外腥臭難聞。 束手無策的呂家,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寄望未曾謀面,卻不知怎麼會知悉麼兒得病的女子,將皮革連書送進木府。 不到兩個時辰,就有奴僕來通傳公子命令,將呂登抬進木府。 三魂飄飄、七魄蕩蕩的呂登,神智陷在無盡黑暗裡,身子輕得沒有重量,四周有仿佛遊魚似的物體,推著他、頂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往更黑暗的地方前去。 驀地,一聲霹靂之聲響起。 「回來。」 遊魚般的物體陡然消失,他乍然從黑暗中跌落再跌落,張嘴無聲尖叫著,落到重重摔地時,眼前陡然大亮,他大口喘著氣,原本飄忽忽的三魂七魄,重新落回軀體裡。 四周景物完全陌生,他只意識到,自己躺在一間大廳的地上,佈置雅致又隆重,雖然瞧得見窗花外的陽光,但大廳內卻格外冷。 「兒啊……」 母親跪在一旁,哭得淚眼婆娑,落進他嘴裡,比任何鹽嘗來都咸苦萬倍。 「娘,我、我──」 剛想說話,體內莫名活躍的東西就湧上來,堵住他的言語,甚至是呼吸,他只能瞪著凸出的眼,身體如離水的魚撲騰。 母親連忙轉了個方向,朝著大廳裡,一身燦燦白袍,眉目俊逸難言,被一圈粘膩漆黑、懸浮在半空中,似字非字的莫名符文包圍的年輕男人磕頭。 那黑膩膩的物質,緩慢流淌變換,雖然一點一滴的落下,將石磚腐蝕出一個個坑洞。 但這些點滴汙膩,落到男人的白袍時,卻陡然迸成七彩光暈,在他身旁依戀的、崇敬的輕輕飛舞,不敢濺汙他的衣衫。 「求公子救救我兒、求公子救救我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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