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典心 > 龍神 | 上頁 下頁


  嘴唇張開,老半天後才吐出一句話。「沒——沒——沒——沒事——」

  「您餓了吧?」他猜測,父親該是餓過頭了。「快去吃早飯。要是覺得身子不舒服,今天就好好歇息,等我回來再宰羊。」

  看見父親的頭輕輕點了一下,蘇安拿起趕羊的鞭子,戴上斗笠就出門,趕著一大群羊到草原上去。

  這樣過了幾日,有一天他牧羊回來,還沒踏進家門,遠遠的就聞到一股焦味。他趕忙加快腳步,匆匆跑回家,剛打開門就被撲面的黑煙嗆得直咳嗽。

  「爹!娘!」他雙手亂揮,焦急的喊叫,卻看見父親坐在桌邊,母親則是站在廚房的爐灶前,爐上的大鍋早已燒幹,冒出陣陣黑煙。

  他一手抓住父親,一手拉起母親,一時卻覺得父母沉重不已,仿佛地面有股強大吸力,再一用力那股力量卻消失,他驚險的踉蹌幾步,差點跟父母一起摔跌在地上。

  把父母帶出門後,他拿起井邊的一桶水,回廚房往發紅的鐵鍋倒水。鐵鍋像是活物般,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噴冒出白煙,才漸漸冷卻。

  確認安全無虞後,他抹著汗水,走到屋外,想開口詢問爹娘,為什麼放著鐵鍋燒幹,鍋裡的湯料都燒糊了,黑得看不出是肉還是菜,卻看見爹娘都站得直直的,雙眼比濃墨更漆黑。

  莫名的,蘇安只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大聲叫喚,爹娘還是有反應,但都慢得驚人。妻子取代母親做飯,不論煮得多豐盛,爹娘都不為所動,各自在家裡,一停就是大半天,就算強拉到餐桌旁坐下,兩人也吃得極少。

  蘇安雖然愛說謊,倒也還有一片孝心。

  他一開始思索著,要去城裡找大夫,請到家裡來瞧瞧爹娘,是不是得了某種疾病。但是,謊話說多了,這會兒進城裡,別說是請大夫,只怕還沒開口,就會被轟走。

  再說,爹娘雖然吃得少,容貌跟身體卻都沒有衰老,這種病症頗不尋常,一般的大夫可能也醫治不了。

  想了許多日,就連夜裡他也輾轉難眠,擾得妻子同樣難眠。

  那夜,他思索許久,終於說出決定。

  「不如,我到木府去求姑娘。」這該是最好的辦法。「姑娘雖然受傷,但左手香可是好好的,她肯定能救治爹娘。」明天,他就去木府前請求。

  向來有話必回的妻子,難得沒有回應,背對他側身躺臥,長長的黑髮披散在床鋪上,柔潤得像上好的黑絲。

  「喂,」他伸手輕推妻子。「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妻子還是沒有答話。

  「睡著了嗎?」這可真難得,妻子睡得淺、睡得遲,自從新婚之後,每晚都是蘇安先入睡的,他從未見過妻子的睡相。

  好奇心使然,他悄悄坐起來,探身彎腰朝妻子的臉看去。不看還好,這一看他嚇得魂都要飛了。

  只見妻子雙眼一眨也不眨,空洞的直視前方,呼吸變得極慢,呼出一口氣後,要過許久才會吸氣,症狀跟爹娘一模一樣。

  蘇安驚叫一聲,嚇得摔下床,聲響在夜裡格外清晰。

  極為緩慢的,側臥的妻子微微一動,披散的髮絲一根根,自有生命的嵌進床鋪,將背對他的妻子慢慢的、輕輕的扯過來,直到最後那張空洞的臉,終於翻了過來。

  這漫長的時間裡,蘇安始終坐在地上,手腳嚇得發軟,一動也不能動。

  「相——相——相公——」妻子叫喚著,髮絲朝前探來,隔空射入他的手臂,一吋吋鑽探入裡,在肌膚下蠕動,卻沒帶來半點疼痛。

  臉色蒼白的蘇安深吸一口氣,接著張大嘴,發出魂飛魄散的慘叫。

  第二天清晨,四方街再度傳來哭喊。

  「魔來了!魔來了!」蘇安連鞋子也沒穿,半夜就沖出家門,一邊跑一邊跌,好不容易來到四方街,急著向眾人報信。

  這次,他說的是實話。

  「魔物佔據了我爹、我娘跟我妻子,現在就要爬進我身體裡了。」他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綹長髮。那是他用盡力氣,才從妻子頭皮扯下來的。「誰幫幫我,快把這魔物取走!」

  他又哭又求,在石磚上猛磕頭,直到額頭都流血,卻還是沒有人理會。

  往來的商人忙著買賣貨物;客棧裡外熱鬧得很,掌櫃的招呼客人吃飯喝酒;商家門口的店員朗聲介紹,店裡新進了哪些日常用物,或是奇珍異寶。

  鬼拿著冥銄,跟石匠商量,要換掉殘破的老舊墓碑,換個式樣新穎的,碑上的題字最好是東街王夫子的,因為王夫子的字跡飽滿,看著就喜慶,不像西街陳夫子的字那般太過清瘦。

  人與鬼都不理會他,就只有妖聚過來,在蘇安身邊圍了一圈。

  「你這謊話都說多少回了,怎麼不改改呢?」狐妖掩著嘴,毫不留情的嘲笑,即使蘇安額上的血,都濺紅她的衣裙,她也不當真。

  魚妖笑得太用力,衣衫一小片一小片剝落,落地就化為晶瑩的鱗片。

  「傻子,你以為誰還會上當?」他們都被騙過數次了。

  蘇安絕望的哭喊。

  「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每次都說是真的。」衣衫豔麗的鳥妖提醒,笑得合不攏嘴。

  「不過,這次倒是特別賣力。」

  「是怕騙不過咱們吧!」

  「喔喔,瞧,頭都磕破了。」

  群妖的嘲笑此起彼落,蘇安哭啞了嗓子,懊悔謊言成真,他卻早已沒了信用,不論人與非人都不肯信他。

  「我、我有證據。」他淚流滿面,伸出手臂,讓群妖看見手臂上的烏黑髮絲。那綹長髮變得比先前短,有一大部分已經鑽進他身體裡。

  狐妖嬌笑著,望瞭望四周,率先問道:

  「誰信呢?」

  群妖異口同聲的回答:「不信!」

  說完,眾妖散去,拋下痛哭不已,拚命想把髮絲拔出來的蘇安。他在原地跪著,哭到日落時分,哭聲愈來愈小,間隔的時間也愈來愈長。

  最後,當髮絲完全鑽入他體內,從外頭再也瞧不見異狀後,他用最緩慢的速度,搖搖晃晃的起身,表情不再悲戚。

  他雙眼空洞,拖著腳步,在無人理會下,用慢得出奇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走去。

  之後,城內就再也沒見過蘇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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