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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自後山頭傳出的擊木聲,便是向外出未歸的族人打警告訊號……青狼整個人已經化成寒冰,他粗嘎著聲,再度一問:「花衣救回來了嗎?」

  米旺半晌沒吭氣,一會才說:「走吧!我帶你到後山頭,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渾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為他身後做準備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時,他負著傷堅持要跟去,血戰中遭到更兇狠的砍殺,被二名族人先扛回來,但是受傷太重,只剩那最後的一口氣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著青狼。

  當青狼在他身邊蹲跪下來時,這一向奮勇如熊的漢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氣哆嗦著告訴他:「花衣……死了,屍體被丟在莊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殺……」

  兩個男人的手交握著,瀕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終的人手更像冰雹。

  「殺福九,為……為她報仇,」這漢子至此氣數已盡,通出最後的話來,「她愛你,青狼……她只愛你一個……」

  熊耳斷了氣,兩眼仍然瞠著,惘惘充滿不甘,臉上有淚,卻不知是他死前流下的淚——還是青狼淌落在他臉上的淚。

  不出二日,閔知縣愛女真真在水仙岩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傳遍了水沙連。

  閔正一驚,嘔出血來,閔玉不知所措,只顧抱著小棗子啼哭,而淩秀更是急得幾乎半狂了!他守在汲文齋,困獸一般來回踱走,閔正從病榻上伸出手來,顫聲呼道:「真真,我女……」

  淩秀立刻匍匐跪倒,大叫:「恩師,淩秀去救真真,馬上去救!說罷,飛身便往外沖。外頭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強拉了回來。

  「把總大人,這狂風暴雨已連作了二天二夜,外頭是屋毀人亡,山上更是土崩樹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風雨稍停呐。"

  淩秀滿面胡鬢,使一副清俊的臉盤看來無比狂亂,他望著翻雲覆雨陰怖的天空,張起雙手呐喊:「真真——」

  岩窟裡,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腳邊,依然昏暈未醒。

  待她醒來,便將她殺了。青狼盤坐在那兒,手按獵刀,絕不打算留情。

  這半個月,青狼幾度想下山尋仇,都為大巫師巴奇靈所禁,說是險象重重,不許他妄動。

  直到二天前,巴奇靈得了夢占,要族人下山獵頭,以慰這次本族所犧牲掉的勇士亡靈。

  行動這天,巴奇靈一早在崗上觀天象,只見天色灰沉像鍋底一樣,斷言一日之內必會變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動作要快。行前,巴奇靈卻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靈戴羊角的皮帽,皺紋縱橫滿臉,威嚴的眼神裡又蘊著慈愛,他使青狼想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後肅肅然吩咐:「青狼,千萬記得——不能留下後患。」

  他佇立崗上,望著遠去的一行人當中,青狠那特別英偉的身影,臉上有抹隱昧的憂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過這一劫……」這話說在呼號的山風裡面,沒有人聽見。

  出門所占,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岩便發現一乘漢人轎子,族人殺了那四男一女,取下人頭。

  過去族人出草,僅僅為了儀式需要,或是誇示英豪,並非心存濫殺,對於獵頭的對象也無深仇大恨,獵頭回來,還要舉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這回不一樣,他們殺漢人,是為了出盡這段日子以來,對漢人的一腔怨氣。他們不會饒過漢人,就像他不會饒過腳邊這漢女一樣。

  青狼兩道嚴寒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倒臥在地的女子。岩窟裡有隱微的光度,依稀照見她一副姣好面貌,她曲著身,裙下微露出一隻繡鞋,那麼纖小的腳……在水仙岩上,乍見她立於石壁觀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樣柔而白的衣裳,衣邊有雲似的圖紙,鏤出細細的花蝶,衣在風裡顫著,蝶也在風裡顫著……她霧般的髮絲結成髻,簪一支雕銀的釵子,像只飛鳥,垂下長長的銀絲在臉側輕晃著,她的臉……像深山的降雪,那樣情豔,那樣潔白。

  青狼一生,未見過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幾乎以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卻露出驚悚的神情,整個人搖搖欲墜,彷佛不自知的說了一句話:「不……不得囂張,我是彰化知縣閔正的女兒……」然後,她昏厥下去,而青狼從迷惘中醒來。她不是什麼仙子,她是漢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頭,冷笑著,方才這老傢伙便一再疾呼他們是官府家的人,企圖嚇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過去多少漢番衝突,官府總是護著漢人,真正講過公平的又有幾回?何況他們從周滾眉那裡得到消息——這回接受詹福九對哮天社誣告的,正是這個彰化知縣閔正!青狼把手裡的獵刀一橫,大步便跨過去。忽然這時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異的響動。

  青狼豎耳傾聽,很快發現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騎的馬匹在奔跑——「青狼,漢人的兵隊來了!」

  族人在岩下呼喊。

  搬這漢女要趁早,青狠心裡這麼一想,回首把手裡的人頭拋到岩下的族人。「你們快走,大家分道,我隨後就趕上!」

  青狼掠回來,將那漢女的身子一提……待淩秀的人馬趕到,只在山腳下找到四名轎班和丫頭小銀的屍身,都沒了首級,而岩上落了只荷紅色繡鞋;真真——已然不知去向。

  他不知為何不能一刀俐落殺了她。

  為了避開漢人的追殺,他故意走上險極的懸崖。巴奇靈的預言如真,果然變了天;黃昏前,他背負這漢女躲進了崖上的岩窟。

  這漢女始終昏昏沉沉的,不能醒來,青狼為自己的猶豫感到不耐煩起來,掌著他那利刃,移過身去,抓起她一把松脫的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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