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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扭過頭,雪關傻了。這會兒對著他們猛拍照的,正是那個惹人厭的記者飯田,只聽見他還不住的聒噪,「氣氛似乎不太融洽,談些什麼事呢?鐵先生講講個人感受吧!

  三澤大宅籠罩多年的謀殺疑雲——」

  一切發生在一瞬間,雪關倏忽被放開,鐵舟從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奪相機,一手給了飯田的鼻子一記。僅僅三秒鐘,鐵舟撬開相機蓋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斷我的鼻樑!」飯田捂住面部中央大聲鬼叫。

  「我受夠了你的騷擾,下回再讓我看到你,你就不只斷鼻樑!」鐵舟把相機擲向他,信信而吼,「滾!」

  飯田那抱頭鼠竄的腳步聲一下便離去了,但雪關耳裡還不停的響——是那被撞開的青竹柵門一搭一搭拍著,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輕喘。

  然後,鐵舟轉了身逕自往柵門走。雪關頓時清醒,跳起來喊道:「等等——」

  她不敢稱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聲鐵先生,彷佛這樣一來,她和他便牽扯上了。

  他頓步,拿背影對著她。那背影清瘦修長,是中國人詩中形容的風流體態。

  「請……」她咽了咽,「把白絲巾還給我。」

  他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為什麼你認為是我拿了?」

  「屋子裡的人說的。」很機伶的,她沒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說了就走。

  「你騙人——」雪關跑上前去,捉住他一隻袖子,明顯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過身來,髮絲下的鳳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騙人,又怎樣?」

  給他那樣一盯,她就該放手了;或者,她該求他,讓她拿回她的東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這人委委屈屈地申訴,說出她那條白絲巾的意義。所以,她只能緊捉著他的袖子不放手。

  鐵舟走不了,卻也不甩開她,用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裡顫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壓著一股嬌屈,但她很倔,硬是挺著。

  他越捏越緊、越捏越緊,那對漂亮的眼眶兒直顫著,紅了,彷佛就要迸出眼淚來。

  他手猛一放——

  雪關踉蹌倒退一步,鐵舟的袖子從她指間溜走了。

  她終於嗚咽出聲,「那是、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東西,我不能丟掉它……」

  他臉上依舊漠然沒表情。「也許有些束西,是丟掉了好。」

  鐵舟一劉鳳眼裡,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閃過去。他很快地旋身,丟下她,頭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席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懶得溫它。

  像這樣夜來一個人獨飲,總會給他帶來一種憂鬱感。他也不理會,任它沉壓在心頭。

  憂鬱的滋味,他從來就不陌生。

  滿地的殘陶碎片已經清理掉了,可並未使得工作室顯得整齊些,反倒讓它看起來有點冷清。兩壁架上還雜置著幾件陶壺、器皿,連同他手上的這只大碗,是僅存的,這次他仿漢陶燒出來的東西。

  沒有一起打碎掉,是因為這幾件似乎還有品評的餘地。他慢慢移目端詳手裡的大碗,眼神逐漸犀利起來。

  這碗,大過男人合掌張開來,論質色、形制,它不是欠氣勢,然而,他要找尋的,是漢陶的那種凝重、大氣……

  而這只碗,乃至於架上那些壺、尊、釉陶的,都隱隱地少了點什麼……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嗎?

  是製造的人心未能從容,而物也就不能沉著。鐵舟舉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著騙自己,不安寧的心,波動已有好一陣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亂了、兩眼也化為朦朧了……

  朦朧得以為昨日在松林看見的女孩,是他生命裡那團永遠也揮不去的陰影又出現了。

  他的心也變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對她滿眼的求懇,他能夠無動於衷,像那座他一坐幾小時的石椅子。

  鐵舟低頭對著酒碗冷笑。他這個人,被人視為殘酷、冷硬,是稀奇事嗎?酒碗裡影兒晃蕩,他看著、看著,恍惚又見到一對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淚的、那少女漂亮的雙瞳望著他,糾纏著他。

  她的話響在他耳邊,「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鐵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裡的酒汁濺到壓在草席子下的一張舊報紙報上有條新聞,附帶了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內容。她回來了,去國十年的歌唱家,荒川麗子……

  像有一種撕裂,或是撞擊,極淩厲的聲音,劃過鐵舟的胸頭,然而,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看不出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即使是鐵悠,這節骨眼撞開了工作室的門闖進來,他也看不出他父親的內心。這些年,他們父子最親近的時候,也還隔著一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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