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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鐵悠忽然定下來,盯凝著她,她那極秀美的眉眼、在淚光裡閃動的睫毛:她說話時瑟動的雙唇,鐵悠如同給什麼迷住了,不知不覺向她靠近。

  在最後一刻,本來有些發怔的雪關,警覺地把臉別開了去。兩個人似乎都嚇了一跳,雙雙倒退,明白剛剛那個小意外——

  他差點吻了她!

  鐵悠臉皮躁熱,轉向一棵樹去,頭抵著樹,握拳捶了它兩下,由它頂受他的尷尬。

  然而,生命裡的缺憾、憤懣,怎麼也不是一棵樹,甚或他一個人頂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關揮開剛才的不自在,出聲喊住他,「你應該去見她!不要弄得太遲了……」

  「太遲了?」他轉回來,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拋棄家庭,跑到臺灣去對丈夫的好朋友投懷送抱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瞬間,雪關強烈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臉在夜色中看起來一定就像鐵悠那樣,如白紙一般,在黑暗裡浮沉。

  「好朋友?什麼好朋友?」

  囁嚅問著。她空茫的表情,讓鐵悠不可思議地笑起來,笑聲裡滿含著譏刺和憎恨。

  「你會不知道?你父親和我父親從高校時代,就是睡同一張床、穿同一條褲子的死黨。」

  現在,浮沉的不單單是她的臉了,雪關像一副身子、一雙腳都跟著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鐵悠依舊蒼白無色的站在那裡,一對眼睛卻是黑炎炎地看著她。

  受不了那種眼神,於是,她轉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無光的櫻花林,瞬間對上醫院那強烈、爍亮的燈照,一陣刺目,雪關感到眩暈起來,差點站不住。

  原來,她暗暗疑心著,又不知在疑心什麼的,正是這一樁!

  雪關整個腦子鬧轟轟的,佔據了許多問號,每一個都把問題甩到她的臉上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些年父親懷裡所擁有的愛,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麼做?

  她有氣無力地走在醫院的長廊,扶著瓷磚牆的手心又濕又涼。抬眼看,已來到廊盡頭的房問,門上方鑲的青色霧玻璃,微然透著燈光,照出金框門牌上那「荒川麗子」的字樣。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過美麗的……麗姨……雪關的心念猛一轉——

  也許要問的不是父親為什麼佔有人妻,要問的該是麗子,為什麼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當年已然無路可走,還是果真她恨丈夫那麼深?

  激動之余,雪關一頭奔過去,把門推開。「麗姨——」

  先是不見麗姨,只見到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拿了頂帽子,正準備離去。雪關呆了一下,認出這兩人,他們不就是在詩仙堂山上的茶店盤問鐵舟的那一對?

  「只是例行調查,打了擾,再會。」如此說罷,轉過身來,這兩人打量雪關兩眼,一前一後出去了。

  雪關驚疑地趕進房間,只見麗子坐在床沿,肩頭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動也不動,恍惚地像發愣。

  「他們是警察嗎?」雪關劈口便問,於是問溜了嘴,「他們是不是在調查三澤大宅的命案?」

  麗子驟然抬頭。「你怎麼會知道三澤大宅?」

  「我、我去過了——」

  這麼一脫口,內心就像垮掉了,雪關忽然為這陣子以來種種的人與事、意外與惶疑感覺到疲弱,走過來,挨著麗姨的腿邊輕輕蹲下來。

  「我去過三澤大宅,見過鐵悠,也見過——」一頓,她咽了咽,小小聲的說出來,「見過鐵先生了——」

  前因後果,她敘述得有些淩亂,並且「不小心」的遺漏一部分——比如她闖進泥地屋子,剛好鐵舟在洗澡。不過,雪關畢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願對麗姨有太多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說了。總之,為了一條白絲巾,她和鐵舟照過面,至今拿不回來。

  麗子坐在那裡,從頭到尾沒作聲,兩眼定定的,卻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關差點要以為麗子完全沒聽見她說話。然後,才見她遲緩地開了口,「他不會把那條絲巾還給你的——那是鐵家的東西。」

  是她這話古怪,還是她的口氣古怪?雪關聽了驚詫不已,看著她道:「我不懂,麗姨,那條絲巾是媽媽從前最喜愛的東西!」

  不曾答腔,麗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憊的模樣,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來,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許久之後抬起頭,烏髮之間的臉色和那床褥一樣白。

  「雪關,我們回臺灣吧——」她的嗓子刹那間變得嘶啞,「我們馬上就回去!」

  三天之後,雪關怔忡地坐在飯店房間的床邊,腳邊箱箱袋袋的,是已經打點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簡直不能夠相信——她們就要離開日本了,回頭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門,麗姨的房裡聽不見什麼聲響。出院回飯店的這幾天,麗姨就這麼閉居房中,一意等候著返台的日子。

  雪關輕輕握住的一隻小拳頭擱在膝上,忽覺得微疼。張開來!原來拳心裡藏了一塊碎陶片。

  從泥地屋子牆下撿回來的碎陶片,不知什麼緣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著。做陶那個人的影子,像一陣風,從她心底幽然拂過去。

  離開了日本,以後的日子還會有這樣一道影子吹拂著她的心、擾動她的心嗎?突然,雪關深深地抓緊了那塊碎陶,分不清是手疼,還是心疼。敲門聲這時響起來,她趕快把陶片塞入緹花小皮包內。

  來的是人稻村,指揮侍者提起她和麗姨的箱子。「來吧!雪關,你麗姨要我們先到大廳等她……」

  行李運下樓,退房手續已經辦妥,送她們赴機場的轎車就泊在大門外,稻村愁眉苦臉的,恨自己怎麼樣都沒能留住荒川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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