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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鐵舟停頓在場中央,黑色寬大的劍道服文風未動。他不必過來看那封信,因為他也收到同樣的一封信,裡面只有簡略的、不成解釋的幾句話——

  我隨吉原回鄉,這段日子深感他為人誠懇,決定和他結婚。艮子拜上。

  不成解釋卻已解釋了一切,難怪寒假裡連吉原也消失無蹤,是他獨進退兩難的良子伸出援手的,她需要靠岸,而他正好是個空空的、安全的港口。

  在久久的沉寂中,麗子聽見自己的聲音,「現在去找她,還來得及……」說完,她起身往外走。

  劍道房外伸著櫻枝,她朦朧地想著,為什麼呢?櫻的花苞全要那麼死心眼的結在同一處。

  爭向同一條櫻枝展放,用盡了顏色,而後甘心萎落,這便是櫻的宿命嗎?她突然感到心底刺疼,想要走,卻猛地被鐵舟從後面拉住。

  「你現在就得做決定,答應或不答應——」他抓得她好痛,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表情,使她心驚膽戰,他要求道:「我們結婚——和他們一樣,我們結婚吧!」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麗子有一種可怕的滑落感,好像她的人朝很深很深的地方跌下去,她不禁緊緊抱住了鐵舟。

  鐵舟和她一起墜落。

  一個月後,一場婚禮挽出兩對新人,鐵舟和麗子、吉原和良子。

  麗子後來始終沒有去探究良子的內心感受,也許她不想探究。直到一年過去,有一回獨處,麗子終於問起,「良子,你怨不怨命運?」

  她們坐在春末的櫻花樹下,良子凝視著簌簌落在兩人所著的素木屐下的花瓣,許久才悄然答道:「人心就是命運,跟著命運走,大約是避免不了的一條路吧!」

  麗子聞言,怔怔地說不出話,身後傳來一陣嬰啼,她卻恍若未聞。等良子把個娃娃從白鐵推車裡抱過來給她,道:「好俊的孩子,叫小悠是吧?」

  可是麗子望著新生兒,遲遲地沒有伸手去接,臉上閃過一抹似憎似懼的神色。同樣呀!她也走在一條避免不了的路上,面對自己造成的結果……

  小雪關則出生在花季過後,櫻樹抽出一片新芽的時節,吉原非常興奮,他不是個太多城府的人,於是拉著鐵舟兩口子一起慶祝。

  幾個人的狀況都有了變化——麗子暫時離開大學,良子倒如願的進入私人女子音樂學校修習,而鐵舟則是益發投入他那沉重深郁的古史世界……

  在那兩、三年間,四個人見了面,雖是力持自然,卻總揮不去一股尷尬的氣氛,尤其這樣相處在同一個環境裡。是不是也因如此,吉原後來才積極爭取出國的獎助,麗子不清楚,只知當他終於帶著良子與女兒遷往臺灣時,她著著實實舒了一口氣……

  去國多年,他們不該再回來,特別是良子,特別是在她有了歷練、有了歌唱聲望,她脫去了當年逃下南禪寺時那層寒傖的外衣,轉變成一個成熟、明媚的女人,她不該再度出現在麗子和鐵舟面前,不該再度挑惹舊情!

  更不該……起了心要勾引鐵舟私奔!

  雪關無法恢復過來,無法從她翻江倒海般、驚愧的情緒裡恢復過來,在聽了麗姨全盤托出的故事之後,她簡直是駭然——

  自己的媽媽竟是害得麗姨失去整個人生幸福的人!

  雖說雪關一亙有所懷疑,但絕沒有想到上一代會是這樣的糾葛,有這種種情愛的恩恩仇仇,而今自己居然也牽扯進來,胡裡胡塗地愛上了鐵舟!

  差不多就在那當下,雪關便有了決定——

  她不能繼續留在這裡,留下來,就等於重新在扮演她母親的角色!

  她愛麗姨,這個照料了她十年的女人,然而,對於鐵舟所迸生的那種熾熱的感情,教她如何能硬生生地卸下來?再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又會是什麼後果?

  麗姨合該有重圓家庭的機會,她不該擋在那兒,就算擋不了什麼,她也難免會添出枝節來吧?一想到自己在這些心愛之人面前成了礙事的人物,雪關便感到痛苦、無顏,她曉得她必須離開,必須走得遠遠的……

  雪關開始準備,暗中從稻村那兒拿到機票,未曾驚動全心看顧兒子的麗姨。

  而鐵悠儘管辭色上倔強,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是依戀母親的。八歲失去母親的孩子,對母親便永遠有著八歲孩子的需求。

  她選擇在大清早離開,提著行李,慢慢走過偏廊的木走道,腳心冷淒淒的。

  在掛著藤花的簷角下,她站住了,對著一間門半開的屋子,鐵舟的書房。

  她三天沒見到他了,就從那日在庭院撞見簡婆,讓她說了那麼一段話,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來過。雪關不敢流露半點惦想他的心思。

  沒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氣,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書櫃,冷暗的壁籠供著有葉無花的春蘭盆栽……淩亂的老檀木架上,雪關發現一張配了框的鐵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遼遠的天空下,只見一點點側臉,絕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說不出來的孤獨況味……

  現在雪關明白了,鐵舟常給人一種陰沉感,是他生命裡的孤獨、無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愛情的荊棘裡獨自走著,沒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邊……

  望著鐵舟嵌在框裡的影子,雪關的心突然裂開了好幾道縫。她就要走了,再難見到他、和他說話、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裡,光這麼想,就要心碎。

  雪關頭手伸出去,觸碰他的相片,壓在相框底下的一件東西卻令雪關眼睛一睜是那條白絲巾!

  鐵舟一直不肯還給她,曉得那是鐵家物,是鐵舟送給她母親的,她也許不該再強求,然而,如今這是她僅有的了,她能夠留在身邊的一點懷念,不僅僅對母親的,也是對鐵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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