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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第八章

  鐵舟在傍晚離開警局,回到三澤大宅。

  玄關的白格門扇邊挨著一條影子,顫幽幽地,咬著牙筋對他道:「三澤說得對,你才是沒資格的人,你從頭到尾的不屬於這裡——」

  鐵悠拄著拐杖,手裡握一把刀。鐵舟閉了閉眼——真是幸運呀!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恨他!

  顯然鐵悠也聽見了下午三澤春梅喊得震天價響的那些話,這男孩子瞠著一對紅眼睛,也不知是震驚、是忿恨、是鄙夷,還是什麼,直瞪瞪地看鐵舟——這個十八年來扮演著他父親的角色,實際卻與他毫無血緣的男子,過去他們如同陌生人,如今他們被證明了是不折不扣的假父子,整個事實對鐵悠的衝擊,彷佛比鐵舟來得更劇烈。

  「為什麼?為什麼把我當白癡,瞞我這麼久?」

  「相信我吧!被當白癡的絕對不只你一個。」鐵舟很平靜,幾近於麻痹。懷疑和痛苦,他嘗得太多、也太久了,他最後終於對這兩種滋味失去了味覺也許他對麗子所說的「不在乎」,就是從這裡開端的。

  鐵悠由於沒有鐵舟的那種痛苦,就只有拿偏激和怨氣來面對事實。「你是個冒牌貨,對我一直假惺惺,明知道你我之間沒有關係……」

  會是這個原因嗎?鐵舟凝娣眼前這哆嗦、懷恨的年輕人,思想著——會是他內心清楚地知道他和這孩子沒有關係,他對他才會始終少了那一份父子情分,他和他之間才會始終那樣的隔閡—無法親近?

  沉吟著,鐵舟搖起頭來。「這麼說不公平,小悠,我從來不曾對你虛假過,因為我從來不曾——」他坦承了,「把你當成我的兒子。」

  聞言,鐵悠的臉孔驀地變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叫聲「混賬」,踉蹌地朝鐵舟揮刀過來。

  鐵舟一把便扣住他持刀的手。「別自不量力!」他喝道:「你這樣子對付我,又有什麼意義?」

  他一放手,鐵悠一條傷腿支不住,倒靠在格子門扇上簌簌顫著,突然一古腦兒喊道:「你不把我當兒子、不把我當一回事!從我小時候你就忽視我,對我不聞不問,不管我花多少心思和力氣想博得你一點點的注意,千方百計的找機會想和你相處,你卻從來都沒有發現到我,你的眼睛從來沒有看到我!你夠自私了,只顧在自己的世界裡活著,完全排除了我!」

  鐵悠聲嘶力竭的,那充滿受傷、冤屈的口吻,像個小孩子的哭訴,鐵舟驚怔住了,這是有史以來他第一次聽到鐵悠說出這樣的話,他從不知道他埋藏著這樣的心思。

  他呐然地道:「我一直以為……你不屑當我的兒子。」

  「是你認為我不配當你的兒子!」

  哦,老天!鐵舟仰天閉目。如果說,這十八年來!他和鐵悠生疏的父子關係——

  縱使他們不是真父子——活脫脫是一場誤會,那麼,一切真的都要怪他!鐵舟頹然在玄關坐下來,久久不能言語。最後,終於才又開了腔。

  「不是這樣的,小悠,」他十指交叉,望著腳下那寒濕褪色的地板,緩緩道來,「我不是忽視你,或是排除你,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

  這也是鐵舟多年來第一次道出他對鐵悠的內心——曉得這孩子是可疑的,卻也是無辜的,被這孩子的母親背叛的男人,他也不是殘忍沒良心,不能夠厭棄這無辜的孩子,卻也不知該從何接納他,於是用了最拙劣的方法,閃避他、閃避自己最椎心、最痛楚的那個傷處。

  既然知自己對鐵悠是沒有權利去愛,或是去擁有他的,索性放任他,隨他自由吧!

  鐵舟這樣一認定,便一撒手,在他和鐵悠之間就此墜下了那道鴻溝。

  在後來的歲月裡,鐵舟對於鐵悠不能有做父親的情分,因而把他視為是對等的,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他賦予鐵悠如此一份尊重,對他也就有同分量的要求——他們是男人對男人,彼此不講誰退誰讓。

  他們之間後來有那麼多的衝突對立,也是這麼開始的。

  是鐵舟錯估了這一點——鐵悠永遠是沒辦法和他平行站立的,在他面前,鐵悠永遠是個孩子;沒辦法得到他的父愛,那孩子生命裡就有一個部分也永遠成長不足。

  至此,鐵悠終於明白了一切。過去他所受的那些冷落,而今真相又給他如此大的震駭,他控制不住地喊出連他都害怕的那句話,「這一切,就因為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三澤的兒子!」

  他丟下刀子,倒地痛哭了起來。

  鐵舟雙眼發熱,卻感到心頭無此淒涼,前塵今事滿布了風霜。他從來沒有好好關照過這無辜的孩子,但即使是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悔疚,或只能無奈,只曉得他和他一樣的覺得愴痛。

  慢慢地,鐵舟轉過身來,慢慢地擁抱住了鐵悠。一個受傷的人向另一個受傷的人伸出雙臂,這是頭一遭他們這樣的貼近,在這幽暗、溫暖的小玄關裡,如同父子一般。

  這年輕人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哭嚎過後,他顯得困乏而蒼白,身軀異常軟弱。鐵舟歎口氣,扶他起來說:「回房間去吧!就算你還有什麼想頭,也得等傷好再說。」

  他把鐵悠送上床,鐵悠立刻昏沉欲睡。這時候,他才忽然覺察到屋裡了無聲息,紙門望出去,暗的走道、廳堂,沒一絲燈色。

  「小悠,你母親呢?」他起疑地問,「雪關呢?」

  「露臺那裡……」鐵悠合著眼,蒙朦朧朧說:「她帶她開了柵門,到後園去了……」

  鐵舟趕到迥廊,廊外暮色深沉,冷風拂過空蕩蕩的露臺,拂過綠陰陰的竹林,竹林深處有一搭一搭的聲響……

  一道柵門敞開來,被風慫恿,自己拍打著自己。柵門過去,荒蕪幽微的一條林徑,茫茫延伸而去,沒入那看不見的暗處……

  鐵舟整個人結了冰,脊背上一股股地冒出寒意。她帶她到後園去,麗子把雪關帶到她母親十年前喪命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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