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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是後園,其實和三澤大宅還有段距離。破碎的石徑,路越走越荒涼,林相也越晦暗,雪關根本弄不清方向,她幾乎是被麗子拖著走的,走得那麼急,腳下的路又潮濕,三番兩次的差點跌跤。

  「麗姨、麗姨,」雪關焦慮地喊,「我們究竟要到哪裡去?」

  「水窖,三澤家的那座老水窖。」

  喘息著,麗子的步伐比雪關還要吃力,衣領上一截雪白頸子汗涔涔的,她卻一步都不肯停歇,緊扣住雪關的手直走。她的臉色青蒼中泛紅,透露出一股熱切。偶爾她駐足聆聽,喃喃說:「溪聲,聽見溪聲就到了……」

  四周的老杉、樟樹、馬醉木搖著沉甸甸的樹影子,使她的神情忽暗忽明的,顯得有種虛幻感。

  虛幻中,她彷佛聽見雪關在問著「你帶我到水窖去做什麼」……或者,那是良子的聲音?哦!是的,良子,那個已蛻變得光彩奪目,淩駕於她之上的白羽良子——

  不,應該稱她「小出良子」。她早已嫁為人婦,不是嗎?既嫁為人婦,卻再度對初戀男子燃起情火的女人,幹不該萬不該,她又從臺灣回來,又一次闖入麗子和鐵舟的生活,甚至於還把麗子從她的歌唱地位擠了下來……

  「麗姨——」

  一聲痛呼,是雪關,麗子愕然回頭,女孩倒抽著氣對她說:「你掐得我好痛喔!」

  麗子低眼看,她一隻手箍在雪關的手臂上,尖尖指甲陷入內裡,雪關疼得要掉淚了,竭力想掙脫她。

  但她終究沒掙脫成,麗子依舊抓著她,轉過頭去,發了一下呆,忽然歡呼起來,「水聲!有沒有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雪關一顆心涼了半截,麗姨根本沒有聽見她。麗姨沉陷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她那迷離恍惚的樣子,令雪關又愁又怕,不知該如何是好,只一味被迫地跟著她團團轉。

  麗子狂熱地尋找水聲,髮髻給樹校弄散了披在臉上,她也不管。她滿耳朵都是那潺潺的水聲、那颯颯的風聲,那地方近了,她知道,那是她十年前一切計畫的起點。

  也和十年前一樣,來到這地方,她整個人既覺得興奮,又覺得恐懼,恐懼和興奮,一個化冷,一個化熱,如大汗一般濕漉漉的在她周身淌流。

  她一步沒走穩,僕倒在灌木叢上,雪關也跟著跌下來,一群烏鴉由林中撲飛了出來,她頭一抬便看到了——

  林蔭深處,一座石砌的古建築佇立在那兒,默然地與四面的相對。

  「水窖……」麗子拉起雪關向它走去。

  荒草中有小石塔,鳥蘿從破牆上垂下來,青黑色的苔蘚佈滿了古徑、石階……

  整個地方充滿著廢園的妖異氣氛,著實令人忐忑不安。

  前面,就是那四四方方,低矮簡陋的水窖建築,一道黑洞洞的小石門,鑿了石級往地下去……

  雪關忍不住開口哀求了,「麗姨,天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麗子卻輕飄飄地微笑,「這水窖底下有個大秘密,難道你不想知道?不想讓我告訴你?」

  難道你不想把歌唱得更好,不想在京都一舉成名,良子?

  恍惚之間,麗子眼前的人由雪關幻化成了良子,她依稀聽見自己十年前那哄誘的口吻,也依稀看見當時良子的眼神一亮,表情一下變得熱切起來。噢!她當然想了,她等了這些年才有的機會!

  如果想,那就跟我到水窖底下去。

  林稍上的天空,忽然響起悶雷,醞釀了一下午的雲氣破了,豆大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撒下來。麗子仰起臉瞧——很好,下雨了,這樣山麓的溪水會一寸一寸的漲上來、漲上來……

  她回頭捉住雪關的手,力氣蠻強得驚人,由不得雪關掙扎想逃,一個拖拽,她把雪關帶入了那道黑門。

  鐵舟在樹林裡奔跑,山道崎嶇,阻礙了他的腳程,一段路後,他煞住了步子。

  他由山腰撥開枝楹往下眺看,茫茫林樹像灰海,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老水窖的方位。

  三澤家那座水窖的地勢很低,如果沿之字型的山路走,太費時間,他應該抄捷徑下去——

  才這麼一轉念,雷和雨便打了下來,鐵舟心頭凜然,感到一陣陣的不祥,如此急雨,會使山麓的溪水迅速上漲,沖入水窖……

  雪關、麗子……

  鐵舟猛地跳起來,那莫大的驚懼感像催趕著他,他跨出山徑,亙接竄下了陡坡。

  大宅的水窖有著什麼秘密?

  其實,當初蓋這座水窖的原因並沒什麼奇特的,不過是先人為了防旱,由山谷鑿溝,引溪人害,儲存水源,如此罷了。也和大宅其它的一些老設施一樣,早年就已經閑實不用了。

  後來卻讓三澤春梅的祖爺爺無意間發現它一個奧秘。

  據說,老祖爺爺也曾經年少輕狂,一度和京都只園最紅的藝妓有過一段火熱的日子,一個炎炎夏夜,兩人起意溜到後山水窖去飲酒戲水。這藝妓一向以歌藝著稱,那回趁興在水窖中唱起小調兒來,竟發現水窖的回音之佳,能夠將歌聲裡種種微妙的音色反映無遺,宛如一面鏡子,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美醜都瞞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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