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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然後,梅嘉噗哧一聲笑了,三女也跟著咧開嘴,車上的氣氛豁然開朗。

  不久,小跑車入新店工業區,抵達見飛大樓。

  惟剛喃喃稱謝,推門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會回策軒吧?」

  他把肩一挑,不置可否。梅嘉狹然橫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肩頭,也不管旁人,湊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剛在女郎的竊笑聲中,掙脫梅嘉,尷尬地下車,向她們揮別,旋即登上見飛大樓的長階。

  一人大廳便碰見警衛組長閻碧風。

  「閻組長。」惟剛打招呼。

  打從惟剛十五歲到見飛當小工起,他見到的閻碧風便是鋼板一張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們的閻組長居然換了臉上的招牌——鼻子扭著,眉毛打了結,滿臉都是嫌惡,睨他一眼,即把頭別開,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蟲嗎?一定是的,否則閻組長的五官不會走樣至此。惟剛朝身上嗅了嗅,沒有臭蟲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樓沖個澡!這麼一想,他跨入電梯,看了大鏡,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閻組長有那麼鄙視的表情。

  一枚紅豔豔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剛回到十樓套房,立刻進浴室把嘴角的口紅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沒有去沖澡。他脫下外套,順手擲向椅背,踱向壁櫃,拿下一瓶金花幹邑白蘭地。

  這酒閒置已久,最初是什麼人送上來的,他早忘了。他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飲酒的興趣,但是空空的雙手慌得很,需要有個東西握著——有個東西或許潤潤枯澀的喉嚨,或許消泯陰鬱的心情。

  他拎著半杯酒,拔開領結,在當窗一張松木休閒椅坐下來,慢慢咂口酒,遙遙望著遠處觀音山影的玉體橫陳。

  說公司有事要辦,不過是訛梅嘉一句。他該回策軒,不是到這裡來。卻也只有這裡,才能給他一份寧謐,悠悠懷想平日裡從來不想的一切……特別是年少的種種,特別是過去了的人和事,特別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經很久不再,也不願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記憶,今天卻給一個形貌與她酷似的女孩,整個給翻挑起來。他狠狠吃了一驚,剎那間,那些個記憶,那些個往事,洪水一樣地洶湧上來,淹得他連一口氣也沒法子喘。

  老天,他還以為他已經忘了,已經忘了……長髮倩倩,眉目如畫,誰知竟還有第二個像她一般的人兒——梁約露。

  惟剛望著昏暗的暮色,一雙豔冽的眸子在腦海亮起。難怪頭一回見到梁約露,便是一種異樣感覺強烈得像刀子,從眸孔直刺入腦門——她的形貌撥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驚駭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卻也是對她一無所知。

  惟剛舉杯大大飲一口,酒汁滾過咽喉,直燒入肺腸,就像梁約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頭爛額。

  他不知哪裡犯著她,惹得她對他這樣的忿忿不平。從初次碰面開始,這女孩便不斷頂撞他、冒犯他,屢試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談會上霍地立了起來,那樣氣虎虎,冷森森地逼視他,然後掉頭就走。

  他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嗎?

  雖然別無其他動作,卻也造成了一場虛驚,想到她走出會場的一幕,依然是驚心動魄。那樣的放肆,那樣的衝動,那樣的大無畏!

  這教惟剛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經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但是惟剛沒有對不起她,她與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餘酒

  一口咽下,推開椅子站起來。明天一早到編輯部,他就找慕華。

  他決定不要臨時編譯人員了。

  一周,約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華居然找上門來時,她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麼魯莽,那麼孟浪,但她實在瘋了,氣瘋了,他在臺上的那些論調,對姐姐的所做所為,彷佛是種嘲弄,是種嗤笑,是種侮辱!別人或許可以笑姐姐癡,笑姐姐傻,但是他,方惟剛,對姐姐有一字、一句、一個念頭的不敬,便是該死。

  他是該死,這一點約露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這仍舊不能拿來抵做藉口,畢竟她是失態了。

  「這有失風範,」她彷佛聽見姐姐對她叨念,「你從來就不是行為乖張,作風尖銳的女孩,這不像你。」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變了。姐姐死後,她的性情就變了,她的人生也跟著不一樣了。

  快樂對一個人的影響不大,傷痛卻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十六歲是一條界線,那之前的約露愛交朋友又愛笑,活在活潑淘氣的好風光裡。姐姐一去,把她生命裡的一部分生氣也帶走了,人生急轉直下,她變得闌珊,變得沉默,她終於和人群疏遠了。

  最後,讓她真正斬斷和同儕往來情誼的,是掌摑胡麗屏那事件。

  是在姐姐死後那年的暑假,約露在圖書館外聽見和她同齡,又是鄰居的胡麗屏,正對一群同學議論以霏的壞話。

  「……我姐姐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姐姐說的,梁以霏在學校最風騷了,自以為走到哪兒,男生都要捧她,這一回給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約露不知哪來的力道,擠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摑得仰倒在巴西鐵樹上。

  胡家爸媽自然上門來興師問罪,約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頓痛責,還不許辯駁,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要不是胡麗屏的姐姐胡美屏躲得逶遠的,她也要給這個生了一張刀子嘴的女人一點教訓。

  約露棄絕和朋友的往來,是在這時候,收心把自己埋入書堆,趕上功課,也是在這時候。她領悟到,孤獨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華則是例外,她是帶約露的學姐,約露推辭不掉。一方面,慕華有種溫溫的笑容,讓約露想到姐姐。

  不過這會兒,慕華坐在她家客廳那張籐椅上,啜著香片,臉上仍是溫溫的笑容,約露卻沒什麼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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