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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他不一樣了,」老人喃喃道:「這趟美國回來,換了個人,那股積極,那股勤奮,天天和我討論公司,孜孜不倦——真沒想到這孩子也有安穩下來的一天,他向我提過好幾回了,他有中意的對象,他想成家,十足的認真——」惟剛立著,一聲不吭。

  紹東抬頭看他,白髮皚皚,面容卻是焦黃疲蔽的。他重重喟歎了一下,語重心長道:「惟剛,你和惟則才相差了幾小時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長的器量,惟則嬌慣了,一向心想事成,你處處讓他,不和他計較,我都看在眼裡,我都明白。這回你們哥兒倆在鬧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難為惟則能夠如此發憤,這是個重要的契機,我的希望和心願全在他身上了……你無論如何也要多擔待、多扶持,可不能讓他一上陣就洩氣垮下來。讓了他吧,不管他和你爭的是什麼,讓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擊,多為他著想著想吧。」

  聽了這番話,惟剛的一顆心好像被刨了出來,扔在冰水裡。叔叔從來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也從來沒有這麼不近人情,這麼自私自利過,他一心一意記掛惟則人生的成功與快樂,但在惟剛心目中,自己也是紹東的至親,紹東的血肉,難道他的人生就不該有那麼一點希望、一點機會嗎?

  「叔叔,」惟剛嘎著近似嗚咽的聲音說:「您只顧著為惟則著想,可從來有沒有稍稍為我著想過?」

  說罷,他悄然離去。他沒有看見西天的殘霞把紹東眼角那碩大的老淚,照得殷紅。

  這一夜,有人跨入夢裡呼喚她。

  她驀然醒來,心兒一陣悠痛,彷佛被針線牽扯著,引動著。她把臉埋入溫香的枕內,仍抑止不了那輾輾轉不寧的感覺。她翻了幾個身,終於慢慢起了床。

  幾上的黃銅小鬧鐘指著淩晨二時。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陣子夜不成眠,令晚卻特別不安。她坐上窗格,輕輕籲一口氣,望著幽靜的街巷——陡地一怔。

  對面一盞街燈下,停著一部反著白光的吉普車,她分辨不出車色,但是倚在車門上的一條挺拔人影,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看錯。

  她的口舌變得乾澀,心兒開始跳蕩,雙手是涼的,胸口是燙的。她顧不得身上只套了件棉白 T恤,唯恐驚動母親的躡著腳出了大門,然後一路沖下樓。

  她在街的這一邊猝然剎住腳,他在對面的車旁緩緩直起身子,兩雙眼睛隔著無人的街對望,四道視線綣譴糾纏。然後他慢慢走來,而她一步步走去,兩人在街心相遇,頓了一頓。

  他穿著寬領黑夾克,一雙長腿與映在地面的影子連成一氣,投到她身上。連影子的觸及,都令她顫悸。

  「惟剛——」她顫聲一喊,直撲他懷裡,他的一對胳臂即刻就把她鎖祝他的嘴吞去她的嚶嚀,吮住她的雙唇——他吻她,吻得那麼饑渴,那麼狂熱,像要吞沒她整個人,整個心,整個靈魂。

  不安寧的夜,原來是他在呼喚。她早該知道,他不僅闖入她的心,是連她的夢境也闖得進。他把她擁得好緊,衣上的銅扣紮得她發痛,她不在乎,一徑瘋狂地回吻他,吻得自己都要膽戰害怕,昏睡的理智不願醒來卻醒來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掙扎,然後撒離嘴唇。

  「你怎麼這時候來了。」約露抓著他的衣襟喘息低問。

  「惟則出了車禍。」他沒回她話,卻兀自說道。

  「什麼?」約露驚道,又是一陣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絕得是多麼婉轉,解釋得多麼誠懇,依然刺傷了方惟則。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別時,他那副形銷骨毀的形容,幾乎使她落淚。

  但她必須斷然掉頭而去,她不忍傷害對她如此有情的人,卻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他沒事,只是皮肉傷,」惟剛趕忙說明,讓她安心。「他很激動,他把我當成絆腳石,甚至想趕我走。」

  這下,約露真的僵住了,驚異且著急地看著惟剛。他把她擁緊,沉重的語氣中蘊著急迫,「我知道你不愛他,可是你對我總有那麼一點情愫、一點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是不是,約露。我不是一廂情願的傻子吧?」

  街燈的光落在約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淚,她的下唇抖顫著,靨上先是一陣白,然後一陣紅。她搖頭啞聲道:「我——我才是一廂情願的傻子,我迷戀你迷戀得這麼瘋狂,這麼癡迷!八年,你能想像嗎?光憑一張半毀的相片,我竟然愛你愛了八年!」

  「那麼跟我走,約露,」他一雙大手急勁地抓住她胳膀。

  「我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我對你的感情這麼強烈,我只知道你對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沒感受過別人所謂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滿足,有了你,我總算嘗到做個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覺──我愛你,約露,跟我走,跟我一起共創人生,共享人生。」

  濃烈的甜蜜湧進約露的心房,她卻好似遭到鹽酸腐蝕的駭然掙脫他,蒼白著臉倒退,連連搖頭。

  「不,不,不可能!你還不明白嗎?你對以霏,對我家所造成的傷害,那是怎麼也彌補不了的,我又怎麼能夠把這一切拋諸腦後,一筆勾銷?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記擺在那兒,總像個噩夢,在在提醒我,你對她的始亂終棄——」

  「可是我並不是——」當下他只要把話說完,所有他為惟則背負的冤屈,頃刻就會一掃而空。可是約露就不能無論如何的原諒他嗎?就算薄幸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負心過,難道他是一錯就再也不能回頭?

  「你說你愛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卻斤斤計較我從前的不是,你的愛是這樣偏狹、這樣封閉、這樣沒有容量嗎?」

  惟剛的一番質問卻像詆毀,約露聽了驚栗而心痛,她昏了頭的忿然發怒,叫道:「是的,是的,是的!如果你親眼看見你至愛的姐姐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雙手曾經染滿她的鮮血,如果你的家庭從此粉碎,你就會和我一樣——偏狹,封閉,沒有容量。」

  惟剛感到一陣矢血似的昏虛。他們都一樣,他們都在他身上貼上標簽,以此來排拒。

  叔嬸因他不是己出而棄嫌,約露則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們都不能,也無能,因為他是他而愛他。

  忽地一部夜歸的車,像頭冥頑剛愎的怪獸,自街的一端向他們橫沖過來。

  兩人各自向後閃避,車去後,兩人立在原點默默相望,見到的只是煙塵外,彼此暗淡的臉。

  「你知道嗎,約露?」末了,惟剛幽幽道:「在我的愛裡,沒有以霏,沒有鮮血,沒有其他——只有你。」

  語罷,他驀然回首,一上車即闌珊去了。

  一周之後,方惟剛孑然離開方家同見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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