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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他一直是自私的,總是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雖然牽念親人,卻每每飄泊天涯,令他們擔心憂慮。更不會在父母有生之年,如他們的願娶妻生子。現在,甚至不肯為一個徘徊在痛苦邊緣的女孩伸出雙手。

  衛風越發內疚慚愧,越不知要講些什麼才能表達自己心中的複雜情感,只得又湊向窗邊輕聲說:

  「桑桑,我把藥膏放在門外……如果你不想見我,我現在就走開……一會兒你記得自己把它塗在傷口上,記著啊,一定要啊……」

  話這樣說了,他還是在窗下拖遝了好一陣,然後返身坐在胭脂梅樹下的石凳上等著。半小時過去了,房中仍然沒有半點兒動靜。

  衛風覺得迷惘,手,無意識地按向胸口的貝葉女神吊墜——自步入霧穀後,她好像一直在沉睡了,更沒有任何的啟示……冰冷的寶石不時觸及胸膛,令他有時會產生錯覺,吊墜上的女神其實在生氣。

  氣他什麼呢?他不知道,也沒有多想,因為這些日子裡,他都有桑曉時而慧黠、時而天真的笑語陪伴、那確實是很美妙的,有著他鮮少感受過的愜意和愉悅。

  又坐了一會兒,他才慢慢起身,回房去了。

  聽得腳步漸漸遠去,桑曉才悄悄推開小窗戶,伸長脖子朝門邊一看,果然是有一藍色蓋子的藥膏放在門前的石階上。

  這算什麼意思?!絕情絕義地「拋棄」了她,又轉回來表示關心?誰稀罕!

  不想猶可,一想起他昨晚的冷淡和悔意,桑曉便覺得眼眶酸熱刺痛。她「啪」地關上窗戶,慢慢坐回床上,思緒悠悠地轉了一圈,淚水,終於流下來了。

  半晌,她扭過頭,起身慢慢朝妝台走去。圓形的鏡子裡,出現了美麗的面孔——潔淨如白玉般的皮膚,幽黑晶亮如曜石般的眼睛,櫻紅鮮豔如瑪瑙般的小嘴……

  很多年前,長老就撫著她的頭說,小桑格兒是谷中最美麗的女孩,她乾淨高貴的血源,將為谷中的未來注入一股新鮮的氣息——畢竟,以這兒的人口,要控制近親結婚,是有一定難度的。

  然而,他們眼中的白雪公主,在綿長的歲月裡,卻漸漸變成一個奇異的怪物——用二十多年的時間,長成一個十五六歲的軀殼……身體確實也有著不同的變化,但,那也是極其緩慢的和異于所有穀民的。

  她的美麗不停地被男孩子注視,那不是一種如一的日光,而是新舊交替的產物——上個月,穀中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就向父母說要等桑格兒大些,娶她為妻。

  當然只是說說而已,等他明白了事實,便不會等了,也不敢去等了。再過幾年,她三十歲了,有可能是一個比她小一半的男孩子說將來要娶她……

  有時,她可以因為一朵花兒、一塊綠葉而勉強快樂起來,父母、長老和谷民們覺察後,為了想保持她的笑臉,會更加呵護疼愛她,卻不知道,他們的做法等於重新喚醒她心中的憂傷,然後一寸一寸地緩慢地噬淨她的活潑與天真。

  她是多麼渴望,憂傷可以完全終止在某一個時刻。哪怕沒有退路,不准回頭。

  第一眼看見衛風的時候,她立時覺得,他是一個堅強的會實話實說的男人,這一切都是她最渴望的。所以,她把他們帶出死亡地帶。

  然而,事實證明,他也是一個平凡的人,他害怕因為這份等待,揮霍了生命。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未大亮衛風就輕步往桑曉房子走去。站在她房門前,他心中一窒——藥膏仍舊躺在昨天他放下的位置上,上面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水。

  心中赫然失落,桑曉對他,已經不是小女孩對大男人的賭氣了,而是一個成熟女人在非常決斷地否定一個男人的舉動——她不再需要他的關心,不再稀罕他的承諾!

  這段日子,他一直在計劃何時離開。最方便的方式應該是電召直升機到來,但谷邊沼澤滿布,穀頂總是縈繞霧氣,飛機無法準確降落,強行為之,只會凶多吉少。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一片樂土,以免這個與世隔絕的「香巴拉王國」沾染過多的塵世俗氣。

  昨晚,他本來就懇請藍翠思修書一封,讓他帶到美國以安慰其年邁的父母,至於她的不老駐顏術,他會乘機問出,如果她回避不說,他也不會強求,畢竟自身不是霧穀人,既然不會長留谷中,何必硬要知道原因?

  然而,一想到桑曉,他的心就覺得憐惜萬分,戀戀不捨,歸期的事,又無意識地押後了。

  衛風又呆站了一陣,感覺有些許涼意,便回房去穿羽絨外套。就在他離開之後,房門「咿呀」一聲打開,桑曉出來了,她望了門前的藥膏一眼,略一頓足,扭頭朝廚房跑去——

  衛風穿好衣服,再轉回來,然後捧起藥膏坐在胭指梅樹下,守著桑曉的房門。半個小時過去了,蘇雷從對面的窗戶伸出腦袋大叫:

  「老大,別等了,老媽媽說桑桑早出去啦.你快過來吃早點。」

  他頓時一陣失落,只得把藥膏放回衣袋,慢步往對面房間走去。走了沒幾步,又覺得桑曉中午可能會回家吃飯,便又走了回來,在左右兩門腳邊比了一陣,他決定把藥膏放在左邊門腳——這邊好像更顯眼些,然後才吃早飯去了。

  吃過早點後,蘇雷跑去觀察穀裡的學校。向擎又是磨刀霍霍地去修葺豬馬牛羊圈,就在他抬手一抹大嘴巴,拎起放在腳邊的工具箱跨出門門之時,衛風突然在他背後說今天天氣很好,也要跟著他修葺什麼這個圈那個圈去。

  向擎樂了,大聲說今天要修的是犛牛圈。

  兩人便背起工具一塊出門,沿著種滿野花的小路轉了幾圈,來到一個圍著木圍欄的大草甸牧場,場內座落著數間樹皮棚屋。

  衛風抱了一把竹子坐在棚屋門前,心不在焉地削著竹篾片,眼尾不時瞅著延伸至草甸園門前的小徑。

  時間悄悄溜走,半天過去了,也沒見桑曉的影子。衛風越發鬱悶,做完手裡的活兒,和向擎打了聲招呼,便自行離開。

  沿著小河往前走,踩過一片草地,霧漸漸濃了。他凝視著延伸在霧裡的來時的路,突然就想這樣走過小木橋,走進霧裡,想越過那片布著奇門遁甲的山洞口,看看桑曉是不是躲在裡面哭。

  心中這樣想著,他便不由自主地果真朝小木橋走去……

  站在小木橋拱形的橋頂上,他突然回頭——眼眸裡是色彩繽紛、宏偉精麗的「木氏宗祠」和佛堂寺院。藍灰瓦的屋簷群裡,來往著一些努力要超越自身情感,追求寧靜平和的男女。他們與世無爭,自得其樂,用鬆緊有道的方式管理著這片平和美麗的「香巴拉王國」。

  然而,也因為它的美好,令桑曉的怪異無可否認地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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