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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眾所皆知,我是衰鬼、掃把星。誰要不幸被我掃到,就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害怕自己活不到下一個年頭。」他命中帶煞,是公開的秘密。早在他誕生之初,就有人為他批過命,說他必定克死父母。非但如此,連他周遭的親戚也免不了遭殃,嚇得大夥兒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最後仍舊躲不過死神的召喚。

  「更妙的是,我只要每死一個親戚,就多了一些資產,嚇得我那些親戚們只要一聽見我的名字,就大念阿彌陀佛,期望自己能借著佛祖的保佑逃過一劫,你說妙不妙?」

  是很妙。

  藺嬋娟不自覺地在心裡回應他的問話,同時覺得他的親戚很可憐。就她記憶所及,他上半年已經死了兩個親戚,再加上最近經手的三樁喪事,合起來總共五件,而今年還沒過完呢!照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湊成七件,破了上一年的六件紀錄。

  「真糟糕,這好像沒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瞧我輕浮的。」仲大少爺這會兒總算察覺到自己對死者不敬,連忙把手放下。

  「咳咳。」他不好意思的用咳嗽掩飾他的尷尬。「總之,我的命很硬。所以我的父母親只好把我往鄉下丟,你知道我換了好幾對養父母嗎?」

  藺嬋娟仍是沒答話,但眼睛有稍微調整一下方向,讓他更是覺得有望,遂再接再厲。

  「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而且你覺得我很可憐。」仲裕之誤將她的凝視當同情,樂得跟什麼似的。

  神經病,她不過是想拿他身後的剪刀剪開捆綁金紙的麻繩,誰同情他了?

  她淡淡的調回視線,打消拿剪刀的主意,沒想到仲裕之誤以為她是想借此隱藏自己的情緒。

  啊,到底是女人,多愁善感,他這招果然沒有用錯。

  他對著她的背影微笑,更加賣力演出。

  「仔細回想那些老是更換父母的日子,真苦啊!」他進一步博取她的同情。「我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回金陵的模樣,你知道,那時候真是嚇壞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個兒是佃農家的子弟,沒想到卻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害得我一時不能適應,過了好久才調適過來。」

  他說得很輕鬆,不過藺嬋娟可以想像得到,那該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佃農小孩,一下子被帶到繁華的留都,別說嚇著,恐怕睡都睡不穩,半夜裡吵著要爹娘。

  「後來,爹的一房小妾生了一個兒子,爹一看繼承人有了,立刻又把我踢回鄉下,這回他將我送給了一戶靠砍柴維生的人家,那時候我才七歲,不過已經很會砍柴。」他很快的補充一句,對自己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學會另一項謀生的技能,感到洋洋得意。

  藺嬋娟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轉頭,可心裡卻默默同情起那個個頭還小、就必須承擔巨大命運的可憐男孩來。

  「不幸的是,我才砍了幾個月的柴,又被我父母派人來接走了。當我回到了金陵,才知道小妾生的兒子夭折,不得已只好再把我接回來當繼承人。」他聳肩。「三年以後,我滿十歲,我爹又生了個兒子,於是我又再度被趕回鄉下,這次換捕魚的,我可足足捕了一年的魚,每天曬太陽曬得跟黑炭一樣。」他無奈的做了個結尾。

  「反正我之後的人生,都是這樣度過。經常今天才回到鄉下,改天又被接到金陵當大少爺。如此反反復複,最後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要懂得及時行樂,免得什麼時候又要回去過苦日子也不知道,先樂了再說。」

  這是他對人生的看法,也是他的經驗談。基於過去的恐怖經驗,他學會了把握當下,活在當下,所以他才會這麼放縱。

  「那麼我相信你已經得到很多快樂,你的行為就跟你的名字一樣縱欲。」藺嬋娟毫不同情的下斷言。

  仲裕之;縱欲之。打從她生眼睛以來,還沒看過哪個人像他一樣把自個兒名字意義發揮得如此徹底的,他算是第一個。

  仲裕之立刻反擊。

  「我若是『名副其實』的話,你也不遑多讓,吝嗇與人分享美好事物。」他指出她的缺點。「虧你父母還幫你取了一個這麼美的名字,結果也是枉然。」

  嬋娟二字原指美好的事物,只可惜她空擁有這個名,卻沒有實踐的意思,甚至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不給。

  「罷了,算我異想天開,居然想用童年博得你的同情。」他自嘲。「像你這種被父母親看重的小孩,是不可能瞭解我的痛苦的,我簡直是在鬧笑話……」

  「別光只會自艾自憐,我也曾有過相同經驗。」藺嬋娟這會兒總算肯轉頭看他,目光犀利地打斷他的話。

  「你……你也有過?」仲裕之不敢置信的望著藺嬋娟,她看起來還是一派冷靜。

  「嗯。」她點頭。「我出生的時候,差點被溺死,只因為我爹想要一個繼承人,而他不相信女人能夠繼承這個行業,就決定早一點把我解決掉,省得日後麻煩。」江南一帶素來有溺死女嬰的惡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養大了還是別人家的,所以早丟早好,許多女嬰根本都還不及哭,就叫水給斷了生命。

  「可是你還是活下來了。」仲裕之不是不知道這個習俗,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她身上,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是活下來了。」她同意道。「不過那是因為我爹也跟你父親一樣,怕日後生不出繼承人。所以只好勉強把我留著,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再多言。」

  和仲裕之一樣,藺嬋娟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雖然以負面的消息居多,比如她有多冷淡啦、多無趣啦、多特立獨行啦等等。但基本上大家仍是對她充滿興趣,也知道她是「永平號」唯一的繼承人,家中並無任何兄弟姐妹。

  「我聽說你母親生下你不久後就死了,你父親一直未再續弦,臨終前交代你要好好經營『永平號』,把這塊老招牌繼續傳承下去。」仲裕之把他聽來的消息重複一次給藺嬋娟知道,她聳聳肩,表示默認。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要扛起這個責任。」仲裕之難以理解她的作為。「它耽誤了你的青春不說,你甚至不是出於自願,但你卻甘之如飴。」

  他煩躁的扒扒頭髮,來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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