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北上 | 上頁 下頁


  謝平遙是打酒夥的團體裡的小兄弟,那個時代的憤怒青年,不談政治會死。每天向李贊奇問意大利的事,問搞法語的老夏法蘭西新聞,問專治俄語的老龐老毛子最近又有什麼動靜。他的興趣不在翻譯,整天枯坐在翻譯館裡看那些曲裡拐彎的舊文章,受不了,儘管他的專業極好,他更想幹點實實在在的事。李贊奇還記得這個小兄弟喝多了就說,大丈夫當身體力行,尋訪救國圖存之道,安能躲進書齋,每日靠異國的舊文章和花邊新聞驅遣光陰。說多了大家也就姑且一聽。不想某日,酒館裡突然安靜下來,才發現謝平遙不見了。他去了漕運總督府,那裡缺個翻譯。

  漕,水轉穀也。宋元以降,漕船千萬,沿運河北上,源源不斷地把江南魚米輸送到北方京城。那裡的帝王將相和百萬戍邊兵士每天張著嘴要飯吃。吃飯是大事,運糧也就是大事,管運糧的當然也是大事;那時候的大事都甩不開外國人,他們對漕運也要插一手,會說洋話的人不夠用了。漕運總督府跟李鴻章大人打了招呼,李大人對江南製造總局咳嗽一聲,著翻譯館立辦。翻譯館不是肥缺,去漕運總督府也不是美差,還要從大上海去到蘇北小城,相當於流放。吃英語飯的一撥譯員被召集到一塊兒,一個個都低下頭。長官問,真沒有?謝平遙站起來。

  「為什麼想去?」

  「幹點實事。」

  座下同仁哄笑。當此之世,還有比「幹點實事」更可笑的麼?如果說大清朝的確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幹點實事,那也肯定不是漕運總督府。水過濟寧,地勢一路走高,河床上去了水上不去,河道幹得可以跑馬,整個漕運眼見著就黃,總督府顯然也活不了幾天。這時候去那裡,等於水往高處走,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在上頭允許謝平遙「慎重考慮」的兩天裡,一直器重他的上司去看他,一杯涼茶都端熱了,反復給他論述國家和個人的前途之可能,末了問,還去嗎?謝平遙說,去。上司長歎一聲,也罷,世道如此,在哪都是浪費,換個地方浪費沒准就有戲了呢。

  謝平遙收拾行裝,星夜趕往淮安。路遠水長,搭車,步行,大船,小船,還蹭過放排人的竹筏子。到了淮安的那天早上,痛痛快快吃了兩大碗當地著名的長魚面,然後一身熱乎勁兒去衙門報到。剛開始幾年,他慶倖自己來對了地方:有事幹,有大事幹。洋人知道漕運對於大清國的意義,租界他們圈了,沿海港口他們占了,內陸水道也想要。一條長河肯定是拿不下,但在這河道裡塞點自己的東西總是可以的:我的人你得讓我走,我的貨你得讓我運,我要沿河來來回回跑,沒事別隨便攔著;稅少收點,尤其通關時候;載我大英、大意、大奧匈、大荷蘭、大法國、大俄羅斯等帝國貨物的船,務必要保證最快過閘;地球自西向東轉,咱們西方人的時間可耽誤不起。謝平遙要幹的就是這些,跟著長官和他們談。翻譯的時候他比長官都急,長官表達不到位的意思,他用英語給補足了;洋人閃閃爍爍的話,他給徹底地翻出來,讓大人們聽著刺耳難受。他的翻譯讓談判和交流變得更加有效,三下五除二直奔結果;時間明顯縮短了,但也讓衙門裡的大人和洋鬼子經常莫名地光火。

  關於這一點,謝平遙和李贊奇在日常通信中討論過,究竟何為翻譯的倫理。該直譯還是意譯?在翻譯中是否可以補足與完善?謝平遙堅持終極意義上的有效表達最重要。李贊奇不同意越俎代庖,什麼叫有效表達?是你的有效表達還是被譯者的有效表達?謝平遙寫了一封長信跟他理論: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麼傲慢和貪婪,他們西方人的時間耽誤不起,咱們的時間就耗得起?他們船在咱們水裡走,憑什麼他們說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機帆船小火輪都是船,憑什麼掛了個洋國旗就可以插隊加塞?上帝來到人間,也講不出這個道理。你也不知道咱們衙門裡的這幫窩囊廢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門大一點,他們腰杆就彎下去幾度;幸虧沒遇上個唱美聲的,要不腦袋真要夾進褲襠裡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們能直接尿出來。我要一板一眼照著大人們的意思譯,咱們的運河上早就飄滿了萬國旗。

  李贊奇提醒他,長此以往,這活兒幹不久。果然,第四年剛過了兩個月零三天,頂頭上司接上面指示,要對謝平遙委以重任:造船廠更需要他。漕運總督管著文武官員近三百號,還有倉儲、造船和衛漕兵丁兩萬餘人;漕運總督部院下轄的造船廠好多家,最大的位於清江浦,距衙門二十里路,謝平遙被派到的就是這裡。船廠大,造船上就有點想法,請了幾個外國專家對漕船做些現代化的改進,需要翻譯人員跟著,保證好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到了清江浦,謝平遙才明白,哪裡是重用,分明是發配,他被打發到了一個更無意義的位置上。

  漕運到了這一天,稍微懂行的都知道沒戲了,只是宣判死刑早一點晚一點而已。造船廠也沒了勁頭,幾副漕船的骨架戳在巨大的廠房裡,幾個月無人問津。因為靠近河邊,禽鳥紛紛落戶船艙,有一回謝平遙去廠房,對一艘爛尾的漕船狠出了一拳,兩隻野雞擦著他的耳朵撲棱棱飛出來。船廠從上到下百無聊賴,唯一進步的技藝是麻將,外國專家都能把這項中國傳統娛樂玩得很溜,完全不需要翻譯。謝平遙成了一個打麻將都靠不上邊的翻譯。渾渾噩噩待了一陣子,京城傳來消息,有個叫康有為的,發動了十八省千余號舉人,聯名上書。這是個大動作,不知道真假。但從此他就開始關注這個康有為,和李贊奇等朋友通信,話題也多半離不開這個人。

  三年後,他從來淮巡察的京城官員那裡得知,京城變法了,領頭果然是那個姓康的,還有他的弟子梁啟超。這消息讓他著實興奮了一些時候,儘管他一直不喜歡報紙上印出來的康南海照片,鬍子的造型讓他有說不出的彆扭。他給李贊奇寫信:真想去京城看看,見證一個偉大時代的到來。李贊奇回信波瀾不驚:老弟,矜持點,偉大的時代不是煮熟的雞蛋,剝了殼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來。又被李贊奇的烏鴉嘴說中了。再次得到變法的消息,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楊深秀、康廣仁已經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通緝令也沿運河貼了一路。不知道他們躲到了哪裡。謝平遙為康梁的安危很是擔心了一陣子,整個人七上八下地懸著,好像自己也成了在逃犯,生活總也落不了地。好在造船廠旁邊有家麵館,隔三岔五早上去吃碗面,熱乎乎地下了肚,這一天才能稍稍踏實一點。但飯量明顯小了,老闆娘親自下廚做的正宗長魚面,也只吃得下一碗。

  造船廠有官員就有等級,有等級就是個衙門,衙門裡所有的規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比如,就算屁事沒有,大家也都裝模作樣地上下班。就是打麻將、推牌九,也要去衙門裡打,在衙門裡推,這是恪盡職守;把牌桌搬回家打,那是瀆職。除此之外,就是為虛空中的利益和官階鉤心鬥角。所有人都知道漕運日薄西山,造船廠也行將就木,一個個也都在為自己的將來另謀生路和前程,但見到肉丁大的好處還是攥死了不撒手。造船廠裡除了上頭下來的各種旨意和命令,基本上與世隔絕,依著某種慣性的形式主義在運轉。謝平遙時常有悲涼的淪陷感,仿佛內心裡長滿了齊腰高的荒草,他覺得自己正一寸寸淪陷在喪失了切膚之痛的抽象生活裡。

  等災民三五成群沿運河南下,謝平遙才知道天下又出大事了。華北旱災。等他在運河邊看到更多災民順水而下,更有一貧如洗的災民船都坐不起,挈婦將雛沿著河邊蹣跚而過,義和拳的紅衣黃衫已經飄滿北中國,滅洋扶清,見洋人就殺,然後嘯聚北京,劍指皇城。接著八國聯軍入京,燒殺搶掠,皇太后和今上狼狽出逃;然後義和團被鎮壓。從京城到清江浦,千里不止,消息總要滯後一些時日,但一切都順延,倒也無妨,每一條舊聞按順序來到,也都是新聞,謝平遙無須豎起耳朵,就在碼頭邊坐著,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是真亂了。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謝平遙還沒來及理出個頭緒,李贊奇電報到了。

  李贊奇的意思是,待不住別硬待,該動就動起來。在謝平遙看來,李贊奇舉手投足滿滿的大哥范兒,你把屋頂掀了,他照樣穩坐如泰山;但就這個穩重到總要慢半拍的人,前兩年也從翻譯館出來了,在上海《中西畫報》做主筆,專寫歐美的新鮮事,讓中國人看看一個真實的海外世界。這給了謝平遙鼓勵,幾封電報後,他跟妻子商量過,決定離開造船廠,來接替傷了腿的李贊奇。還是在一個吃了兩碗長魚面的上午,他給上頭遞交了辭呈。兩碗面吃下去,脹得想吐,他憋著。這是個儀式,新生活開始了。

  「感覺此人如何?」

  「不壞,有點沒正形。」

  「是個樂天派。」李贊奇說,「毛病是囉唆,偶爾有點小任性。」

  「領教過了。在他坐進吊籃之前,就在街市上遇過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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