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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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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謝平遙到的無錫。下了船在街巷裡亂走,打聽錫藍客棧在哪兒,竟沒人知道。他也不急,天尚早,無錫頭一回來,邊看邊找,睡覺前落腳到客棧就行。運河穿過無錫和淮陰,但兩處的風物大不相同。無錫的水更多,支支汊汊,陽光都帶著潮氣,街巷的石板路長滿青苔。無錫人說話好像只有舌尖在幹活,彈動翻卷,那些清細嬌糯的聲音像受驚的鳥,迅速擦過他耳邊,抓不住。交流上有障礙,他就多看少說,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中午走餓了,找家麵館坐下,斜對面是個洋人。開始真沒在意,那洋人穿著中國的長袍馬褂,頭上還續了根假辮子,不出聲就跟隨便一個中國男人沒兩樣。但那洋人出聲了,要辣椒,他不會說辣椒,也知道說外語店小二聽不懂,就把筷子往醋瓶子裡挑一挑,放到碗裡攪拌一番,再把沾滿湯水的筷子放嘴裡吮,做出抓耳撓腮、腦門冒汗的樣子,嘴裡嗚啦嗚啦地叫。為表示並不懼辣,他把假辮子在脖子上繞了兩圈,英勇地撇撇嘴。店小二看明白了,周圍的人都看明白了,洋人好不得意,學旁邊的中年男人,右腳一拎,踩到了長條板凳上,側身半個屁股支撐住身體。這一套中國式動作相當地道。 辣椒上來,洋人挑了一大筷頭放面裡,呼嚕呼嚕地吃,頭髮裡直往外冒熱氣。謝平遙也要了辣椒,以他的重口味,這個辣度也相當過硬。 下午再遇到小波羅,是在泰伯橋邊的茶館。謝平遙從南長街走到清名橋,有點累,在橋頭石階上坐下,遠望一片冒煙的街巷,問當地人,說在燒窯。多年前讀過兩句詩,記不清誰寫的,「城南一望滿窯煙,磚瓦燒來幾百年」,好像說的就是這裡。謝平遙捶捶腳背,起身往窯煙處走。隨著河道繞,就來到泰伯橋上。橋邊有臨街茶館,像吊腳樓一樣伸出一個寬闊的平臺,吃面的洋人斜倚著美人靠,正端著蓋碗茶杯在喝茶,喝一口閉上眼,搖頭晃腦地品味。這種裝模作樣的動作謝平遙不喜歡。這些年見了不少洋鬼子,真傻的有,大智若愚的有,懵懵懂懂的有,這些都不討厭,看不上的就 是那些裝模作樣的:要麼刻意做出親民的姿態,謙卑地與中國人同歡笑、骨子裡頭卻傲慢和偏見得令人髮指;要麼特地模仿中國人的趣味和陋習,把自己當成一面鏡子,讓你在他的模仿中照見自己,曲折地鄙視和取笑你;還有就是小波羅這號人,一個觀眾沒有,也一臉入戲的銷魂表情。因為看不上眼,反倒多看了一會兒。河道裡船隻往來如梭,賣布的,運絲的,販菜的,拉磚的,趕路的,送客的;還有一支送親歸來的船隊,每一支櫓上都系著紅綢布,喝紅了臉的男人跟水邊洗衣的婦人唱酸曲,被潑了一脖子水。小波羅看著運河裡的熱鬧咧開嘴大笑,笑完了繼續喝茶。茶水喝光後,他把茶葉一片片撈出來,攤在美人靠上數。 在後來沿運河北上的時光裡,謝平遙發現小波羅一直保持著數茶葉的習慣:要麼是喝的時候數,看茶葉緩慢舒展開來,最後沉下去;要麼喝過後撈出來數。他喜歡喝中國茶的感覺,茶葉在碗裡飄飄悠悠,那感覺差不多就是地老天荒吧。但這個細節在當時,被謝平遙歸為了外國人的矯情。李贊奇問他對小波羅的感覺,他的回答已經相當節制了:人不壞,有點沒正形。 李贊奇表示同意。這傢伙的確跟別的洋人不一樣,中國人都未必能跟他吃到一個鍋裡。一個意大利人,吃點面就行了,他不,非要吃中國米飯和燒餅,還得頓頓辣椒。筷子都夾不穩,但堅持不用刀叉,說中國人才文明,吃飯用的是竹木,不像他們歐美人,上飯桌就手持一堆兇器。 「忍忍吧,」李贊奇說,「總比天天逼著你跟他一塊兒吃西餐好吧。」 「你們在說啥?」小波羅用意大利語問李贊奇,「是中國的悄悄話麼?」 「我們在說你的衣服很好看。」李贊奇說,「迪馬克先生,從今天起,你得說英語了。」 「不好意思,謝先生,這就改。」小波羅改成了英語,「謝謝你們誇我衣服好看,我的辮子不好看嗎?」 「好看好看,」謝平遙說,「比我們的好看多了。」 「那當然。假的再做得不如真的好看,那做假還有什麼意義呢?」小波羅把假辮子揪下來,捧在手裡給他們倆看。油黑挺拔,比謝平遙和李贊奇兩個人的辮子捆在一起還粗壯。 謝平遙撇撇嘴,用漢語對李贊奇說:「這麼饒舌,真怕受不了。」 「若是不痛快,」李贊奇壓低聲音,也用漢語說,「價就往高裡要。他們喜歡一錘子買賣。」 「你們又背著我說什麼呢?」 「贊奇兄問我,迪馬克先生是不是很帥。」 「謝謝。」小波羅在床前鞠了個躬,「要是眼窩淺一點,鼻樑再低一些,頭髮不那麼卷,我會更帥。」 第二天他們離開無錫城,往常州方向走。他們,小波羅、謝平遙和邵常來。李贊奇留在錫藍客棧,還得再養幾天。拄著拐能動了,自己坐船回上海,回杭州也行,他老家在蕭山。邵常來是小波羅在杭州雇的隨從,二十八歲,個兒不高,但長了一副好肩膀,做過多年挑夫,是在杭州謀生的挑夫中的一員。四川男人天生能做一手好菜,所以又兼了廚子。照李贊奇的說法,以小波羅偏僻的愛好,很可能邵常來首先是當廚子來雇的,順帶做挑夫。作為廚子水平如何,謝平遙不清楚,來不及吃他做的飯菜。昨晚到客棧,陪著李贊奇在病床前聊到半夜,就著三五個小菜,喝了兩壺酒;兄弟多年不見,必須喝到位才行。菜倒是邵常來出門買的,豬頭肉、蘆蒿炒香乾、熏魚、醬骨頭、涼拌麻辣麵筋、油炸花生米。加上小波羅和邵常來,四個人兩斤燒酒。邵常來要收拾行李,地位上也算下人,意思一下就算了;小波羅跟著起哄,要「深刻體驗」一下中國白酒,剛二兩就趴在八仙桌上睡著了。今早就出發,小波羅要吃最後一頓小籠包。謝平遙把李贊奇也攙到客棧旁邊的早點鋪,鮮肉和蝦仁餡各來一份,佐以紫菜蛋花湯,湯湯水水下肚,渾身通泰。 做挑夫,謝平遙覺得邵常來絕對夠格。小波羅一個人的穿戴行頭就裝滿了兩隻箱子,還有他帶的各種測量水文的儀器、羅盤、柯達相機、一把防身的勃朗寧手槍和一把毛瑟槍、一路上要看的書和資料、寫作需要的墨水和紙筆、一根哥薩克馬鞭、茶葉,以及喝功夫茶的全套茶壺和杯子。此外還有邵常來自己的一點行裝和小零碎,一堆大小不同的箱子和包裹,多得像搬家。邵常來條分縷析地分置在扁擔兩頭,下蹲的時候,左右肩膀上兩塊磨出老繭的肌肉奔突兩下,輕輕一聲咳,所有家當應聲而起。從側後方看過去,一堆移動的行李中只剩下邵常來的一顆頭。謝平遙的柳條箱自己拎著,他擔心邵常來挑不起那個擔子,一根草他都不忍再加。看來他過慮了。 邵常來挑著行李,步子邁得小,速度卻挺快。謝平遙拎著箱子,肩膀上還有一個包袱,裝著隨身用的雜物。小波羅空身人,只拎著一根拐杖,拐杖通體紫紅,像紅木質料,其實外殼是鋼鐵做的,掌心握住的地方鑲了一塊乳白色的東西,小波羅說是象牙,謝平遙辨不出真假,但漂亮是沒得說,漂亮得更像一個擺設。三個人出了客棧,沿潮濕的青磚石板路去往城外碼頭。李贊奇拄著拐站在錫藍門口,空出一隻手對他們揮。 上船時謝平遙發現多了兩桶水,邵常來托人從惠山買來的,提前送上了船。都說第二泉的水好。蘇東坡路過無錫,也專程去嘗嘗,「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買來燒開了給迪馬克先生泡茶。這兩桶水讓謝平遙心生一點小溫暖,長路漫漫,有同伴如此,此行應該不會讓人太過煎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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