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北上 | 上頁 下頁


  他把謝平遙慷慨地稱作「貴人」。他從邵常來那裡現學現賣來的這個中國式說法。邵常來在杭州日子過得相當緊巴,那段時間活兒出奇的少,每天在武林門碼頭抱著扁擔空杵著,經常從早到晚腿站抽筋了,還等不來一個客人。那天邵常來因為餓得頭暈膽子才大起來,第一個沖到船頭,扁擔上的鉤子鉤住了行李,才發現客人是個洋鬼子。他對洋人沒好感。老家那邊有不少傳教士,一等鄉親們幹完活兒,就把他們召集起來,關在教堂裡念奇怪的經文。聽說像唐僧念緊箍咒,也可能是放洋蠱,反正鬼鬼祟祟。還給他們發顏色怪異的各種藥丸。有人說那些高鼻深眼的傢伙跟咱們不是一個人類,對他們來說,中國人最適合做藥引子。他有點信。自從洋教士來到他們那裡,經常有小孩和婦女的眼睛、心肝被挖掉。但邵常來那天顧不上了,吃上一頓晚飯更要緊。他挑起行李就跑,價錢都沒談。

  這給了小波羅第一個好印象。他來中國有陣子了,單上海就待了大半個月。耗他時間最多的,除了辦外務護照和各種在中國通行的手續,在各個效率低下的衙門機關顛三倒四地反復跑,就是買東西。除非中國人要多少錢你給多少,否則討價還價沒完沒了;不還價又不行,一個銀洋能解決的事,他們張口就要你八個十個。這挑夫爽快。看上邵常來的第二個原因,是他把小波羅和李贊奇送到客棧後,帶他們去了一個四川菜館。那家館子偏僻,一般杭州人都找不到,但菜不錯,小波羅吃得噝噝啦啦一身大汗,直叫好。

  邵常來看出來,該洋鬼子對辣椒的鑒賞力也就是個初級水平。蹭了一頓飽飯,飯後醉上頭,邵常來膽子更大了,讓李贊奇翻譯給小波羅,有好食材,他的手藝絕不比這館子差。小波羅說好啊,要知道紅勤酒好不好,必須親口嘗一嘗,你到後廚去,錢我來付。邵常來也不客氣,唰唰唰,牛刀小試,一盤麻婆豆腐上了桌。麻、辣、嫩、燙,小波羅差點把舌頭都咽到肚子裡,比剛剛要的那份好吃兩倍半。吃到半截,小波羅問:

  「願意跟我們走不?」

  「意大利?太偏了,不去。」

  「北京。」李贊奇說。

  「皇帝待的地方?我得想想。」

  小波羅掏出一錠銀子,啪一聲拍在飯桌上。

  邵常來瞳孔立馬放大,「去!我去還不行?」

  按照口頭的約定,這一路到北京是個大買賣,掙到的銀子回老家買塊地,娶個老婆生個娃,都不是問題。就這麼定了。邵常來覺得自己走了狗屎運,撲通跪到飯桌前,「小人給洋大人磕頭了。您是我的貴人!」又給李贊奇磕,「李大人您也是小的貴人。」

  李贊奇趕緊把他扶起來,「這裡沒有什麼大人小人。誰的膝蓋都金貴,別沒事就朝地上放。」

  「他說啥?」小波羅對下跪也不適應。

  「說你是他的貴人。」

  小波羅從此就知道「貴人」是個啥東西了。現在他把地圖攤開,想跟他的「貴人」聊一聊地圖裡面的事。小波羅用的是德國人繪製的中國十八省軍事地圖,謝平遙在漕運總督衙門裡見過,也是普通民眾所能見到的最好的地圖。有些地名的拼寫讓中國人都莫名其妙,尤其是翻譯成漢語,不知道說的是哪裡;距離的測算也欠精確,以他對淮安的瞭解,照這個比例尺,運河早流到幾百里外去了。

  儘管如此,衙門裡的那群大人罵完了,還得繼續用,你弄不出更好的。小波羅的手指在地圖上的河道裡穿行,像一艘船,但比最慢的手搖船還要慢上十分。猶猶疑疑,仿佛在每一個看不見的小碼頭都可能停下來;尤其行至運河分叉處,他的手指頭就成了搞不清風向的帆船,在分流處團團打轉;他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手指頭走的方向不是從南到北,而是從北到南。

  北京。通縣。楊村。天津。靜海。青縣。滄縣。東光。景縣。故城。武城。臨清。聊城。安山。南旺。藺家壩。易橋。窯海。宿遷。淮陰。寶應。高郵。邵伯。三江營。鎮江。

  剛過鎮江他的食指停下了。再走就是回頭路。

  「以一個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小波羅說,「如果你是南方人,讓你在運河沿岸選一個地方生活,你會選哪裡?」

  謝平遙點在了小波羅食指沒到的蘇杭之間。停頓了幾秒,又慢慢往回走,最後落在英文的北京字樣上。「我個人選這裡。」

  「如果你是北方人呢?比如北京的、天津的。」

  謝平遙的手指從北京的頭上抬起來,又落下來,在京津之間。

  「我說的是一個普通中國人。」小波羅說。

  「我就是一個普通中國人。」

  「一個外國人呢?比如,英國,美國。現在,今天。」

  謝平遙還點在京津之間。

  「安全麼?義和團剛鬧過,你們自己的皇帝和太后還躲在西安呢。」

  「他們躲的是你們,不是義和團。」謝平遙說,「扶清滅洋、替天行道,可不是從京城先開始的。拿你們洋人開刀,也不是從北京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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