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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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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挑了一塊康有為的《日本書目考》的雕版,不大。發現此書的一部分雕版他有撿了大漏的驚喜。上海大同譯書局四年前(1897年,丁酉年冬)的那個版本,他讀過。此書名為考辨書目,實則別有懷抱,記述了南海先生很多想法,後來戊戌年的維新,與之一脈相承。沒想到倉頡刻書局也會有。 店主先用宣紙再用棉布,把雕版分別包好,兩個人每人抱一塊雕版進了眾姑娘教坊司。這地方是老夏從同行那裡打聽來的,說肚子裡有墨水的人愛去。聽名字就有文化。教坊司在過去是朝廷管樂舞的機構,後來成了培養能歌善舞的藝伎的地方,再後來,比如現在,就剩個好聽的名字了,跟《竹西花事小錄》裡的那八座青樓沒任何區別。但它的名字真是好聽,「眾姑娘」充滿喜興,大有來此即可閱盡人間春色的豐沛之感,而「教坊司」等於在「妓院」兩個字上蒙了一塊遮羞布。必須承認,有這塊布跟沒這塊布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來教坊司的男人理直氣壯,總認為去的地方光明正大、高雅脫俗。 眾姑娘教坊司的裝潢確實相當高雅,毫無香豔和欲望氣息。謝平遙也以為進的是一家書院,滿牆掛的都是文人字畫,他數了一下,「揚州八怪」的字畫差不多齊了。小波羅也以為走錯了地方,他跟謝平遙說,看到大堂這架勢,他覺得「下身一涼」。老鴇上來迎客,大人、先生、爺地叫,好像來這地方的不是大人就是先生就是爺。她給他們兩人簡要地介紹了「眾姑娘」。姑娘都在雅間裡,每一個都色藝雙絕。這一邊的雅間是來文的,房間名取自《詩經》,比如「關關雎鳩」之類,聽著挺素;那一邊是來武的,房間名皆活色生香,如「柳浪聞鶯」等等。謝平遙還沒弄明文和武的區別,小波羅等不及了,他給謝平遙比畫,圓的、胖的、大的就行。不要謝平遙翻譯,老鴇也看明白小波羅的口味,她往武的那邊欠欠了身,「洋大人,這邊請。」小波羅也不客氣,把自己的雕版往謝平遙懷中一塞,屁股一扭就跟老鴇去了,拐杖也來不及拄,拎在手裡催老鴇快走。老鴇走幾步,回頭對迎面過來的另一個女人說: 「天香妹妹,伺候好那位爺。」 天香年紀稍小一點,長得也漂亮,她問謝平遙:「這位爺,您是這邊,還是這邊?」張口的時候能看見左邊露出一點小虎牙。 謝平遙已經出了一身汗。妓院他不是頭一次來,在翻譯館時,跟幾個光棍同事去過兩次上海的妓館。但那是團體作案,羞怯和不安大家分攤,落到他頭上的已經不多了。那兩次去的是同一家,那家的裝飾一看就是幹這營生,進了門就讓你感受到,身體的快樂至高無上,是絕對的硬道理,房間裡不僅有陳舊的春宮圖,還有拙劣的西洋裸女的油畫。每一個細節都在鼓勵和催促你,膨脹膨脹,敞開敞開,爆發爆發,節制和安寧在那裡是非法的。就算滿眼滿耳的鼓勵,謝平遙還是彆扭,他始終克服不了一個障礙:兩個從未謀面的男女,突然以如此坦陳的方式彼此深入,而結束之後如同從來沒見過。這感覺很怪,類似恍惚,他忍不住要想,在此之前對方在幹什麼,在此之後對方又會幹什麼。所以那兩次他都不是很成功。第二次,他覺得已經進步多了,穿衣服時,藝名叫環翠的姑娘放肆地拍一下他屁股,說:「哥哥,你算剛開蒙。」環翠比他小三歲。 「我說爺,要不您也來武的?」 他在天香狡黠的微笑裡看見了安穩的世故和欲望。他不知道她是管事的還是做事的。他覺得自己瞬間膨脹起來。如果這個時候把這個叫天香的女人摁倒了,他確信可以把整個事 情做得山呼海嘯又從容有致,但他感到身上黏糊糊的。他解開脖子底下的盤扣,說: 「春天了,我想先涼快一下。」 天香笑了,牽起他的左手,以過來人的洞明和憐愛在他手心裡撓了撓,「請隨我來。」 會客廳裡有兩個老男人在說話。長衫,瓜皮帽,蹺著二郎腿在喝茶。連著四把太師椅,謝平遙在第三把上坐下,與長衫外穿絲綢馬褂的男人隔著一張紅木茶几。那人五十歲上下,鬍子細長,喝茶時關不著鬍子什麼事,他也不厭其煩地屢屢將它理到一邊。謝平遙順手把兩塊雕版放在兩人之間的茶几上,咚一聲,絲綢馬褂瞟了一眼,繼續跟他旁邊的瓜皮帽說話。 瓜皮帽說:「一言難盡哪。」 「有什麼難盡?」絲綢馬褂哼一聲,「依我看,就一條,亂世須用重典。別給點顏色就算了,索性開他個染料鋪!」 天香給謝平遙斟過茶,說:「有事可隨時找我。」臨走又拂一下謝平遙的手面。這個小動作沒逃過那二位。 瓜皮帽說:「天香姑娘還是喜歡年輕的啊。」 絲綢馬褂用下巴指指天香,說:「你個老東西,你不也是見著年輕貌美的就往上蹭嗎?」 天香捏出蘭花指,嚶嚀一聲,做羞澀狀,「兩位大爺太壞了,吃著碗裡看著鍋裡。」 「碗裡是碗裡的味兒,」瓜皮帽說,「鍋裡是鍋裡的味兒嘛。」 天香甩一甩手,飄飄舉舉已出了門。 「年輕就是好啊。」絲綢馬褂又瞟一眼茶几上的雕版,「這位爺,這方方正正的是什麼寶貝呀?」 「雕版。」謝平遙喝了一杯茶,窘態差不多平復,再一杯茶的工夫,他就可以去找天香。天香是文的他就來文的,天香是武的他就來武的。「前面倉頡刻書局處理的。」 倉頡刻書局讓絲綢馬褂有了興趣。「他們家呀——可以欣賞一下麼?」話說了半截子。謝平遙把包裹推過去。絲綢馬褂打開包裹,把雕版端著放遠了看,「哦,龔定庵的。他們家愛幹這個。」他反著看字也把那首詩念了出來。放下。打開另一個包裹。遠看近看,正看側看,口中念念有詞,「這誰寫的?腔調有點眼熟啊。」看了半天,最後說,「沒讀過。什麼書?」 「《日本書目考》。康南海先生著。」 會客廳裡突然安靜下來。等絲綢馬褂啪一聲把雕版撴到茶几上,謝平遙才意識到兩個瓜皮帽有一會兒沒出聲了。 「就是這個康有為,壞了我大清朝的規矩!」絲綢馬褂撴下雕版,拍案而起。 「還有那個梁啟超!」瓜皮帽也站起來了。 在妓院裡談論起時事,謝平遙有點反應不過來。 「我想請問閣下,為什麼買這兩位的雕版呢?」絲綢馬褂問謝平遙,「龔自珍、康有為,倒是同路人啊。」 謝平遙的經驗之一是,決不跟腦子生銹的人談政治。「碰巧見到,就買了。」 「為什麼不碰巧買曾國藩和徐桐大人的?李中堂李大人的也行啊。」 「沒見著。」 「不這麼簡單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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