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北上 | 上頁 下頁
一五


  認准了你怎麼解釋都沒用。謝平遙想,不跟他們囉唆,直接來個釜底抽薪的,「康南海也罷,徐桐也罷,李中堂也罷,跟咱們有關係麼?咱們三個就是嫖客。」

  「這話我不愛聽。咱們不一樣。」絲綢馬褂說,「鄙人嫖的不是維新的妓女。鄙人嫖的妓女是小腳,還要三從四德,她們還沒把自己給變法了!」

  聽見動靜,天香進了會客廳。她對國是不感興趣,康有為、李鴻章是誰她也不關心,她只想和氣生財。「三位爺,三位大人,千萬別在咱這地方辯論大事,影響情緒。情緒不好,各位爺都知道,壞了好事還是次要的,傷了貴體那就事大了。」她先安撫兩個瓜皮帽,「二位爺,你們再喝兩盞,茶錢一概免,算小女子天香的。」接著拉謝平遙的衣袖,「這位爺,我看您汗也晾得差不多了,良辰苦短,韶光易逝,您再不抓點緊,那位洋大人好事結束了,他那爪哇語咱們可聽不懂啊。」

  絲綢馬褂說:「天香姑娘,還有什麼洋大人?」

  天香知道說走嘴了,趕緊找補,「哪有什麼洋大人,那位爺姓楊。」

  絲綢馬褂哪裡肯信,「天香姑娘,事關民族大義,出言務請慎重。」

  天香捂住了嘴。瓜皮帽一陣疾風,已經出了門,大廳裡傳來他的聲音:「那個洋鬼子,在哪兒?」謝平遙跟著也出去,小波羅是他帶過來的。謝平遙出門了,絲綢馬褂也跟著出去,順手抓上雕版,一手拎一塊。謝平遙看見老鴇在大堂裡跺腳,喊著快來人快來人。她剛才被瓜皮帽抓住了領口,質問洋鬼子在哪兒。為了能喘上口氣,她供出了小波羅的雅間——「鴛鴦交頸」。瓜皮帽在走道盡頭拐了彎。絲綢馬褂輕車熟路地追上去,嘴裡說:「等等,給你傢伙!」謝平遙又跟在絲綢馬褂後面追。

  眾姑娘教坊司開業以來大概從沒遇到此種荒唐事,嫖客打著民族大義和家國情懷的旗號幹起來了。該事件的結果是這樣的:絲綢馬褂給了瓜皮帽一塊康有為著作的雕版,瓜皮帽就一腳踹開「鴛鴦交頸」的房門;可憐的小波羅正在一個肥白的女人身上做最後衝刺,一抬頭,腦門上被瓜皮帽來了一雕版;瓜皮帽只有一次機會,再想來第二下,小波羅已經從床上跳下來,他在抓住瓜皮帽胳膊的同時,還記得把被子蓋到不喘氣地尖叫的女人身上;絲綢馬褂和謝平遙都看見了小波羅依然昂揚的下半身,也看見了小波羅一用力,瓜皮帽被甩到了床底下;絲綢馬褂也舉著雕版要衝過來,半路上被小波羅光腳踹了回去;這個小波羅一身硬邦邦的肉,渾身長著凌亂的毛,放倒了兩個人,他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血,在被子上蹭乾淨手,意猶未盡地拿起衣服開始穿;穿衣服時問謝平遙:

  「這兩塊貨被瘋狗咬了?就憑他倆,也想謀殺老子?」

  他穿好衣服,眾姑娘的護衛也到了。老鴇沒為難絲綢馬褂和瓜皮帽,他倆顯然是常客,似乎還有點地位。讓道歉肯定不可能,醫藥費也抵死不給,老鴇只好以眾姑娘的名義出。她讓謝平遙翻譯給小波羅,對不住了,就是點意思,止住額頭的血是足夠了。此外,小波羅這次免單。

  「老子真是白乾了!」小波羅生氣地說,「這叫什麼事,兢兢業業半天,竟然他娘的一事無成!」

  「抱歉抱歉,」老鴇說,「歡迎下次再來,要不今天也行。一定優惠,買一送一。」

  「心情壞了。」小波羅說,「走了。」拎著拐杖氣鼓鼓地跟謝平遙離開了眾姑娘教坊司。出那條街後問謝平遙,「你呢?」謝平遙兩手一攤。小波羅開心了,說,「雖然幹了半截子還不如一點沒動,但想到還有啥事都沒做的,就覺得做了半截子也是不錯的。」謝平遙聳聳肩。臨走時天香姑娘又在他手心裡撓了撓。撓在手裡,癢在心中,但咬牙止癢,他咬了咬牙,跟小波羅出了眾姑娘。沒忘記那兩塊雕版。

  回到船上,謝平遙到自己臥艙找龍泉印泥。印泥含朱砂、珍珠粉等成分,有消炎止血之功效。最早的著名印泥品牌之一,福建漳州麗華齋的八寶印泥,當初就是作為治療外傷的「八寶藥膏」用的。他拿著印泥敲小波羅的艙門,小波羅在裡面窸窸窣窣半天才開門。謝平遙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小波羅也不避諱,指著窗戶外的河水,嘿嘿一笑:

  「都是那幾毫升搞的鬼。排掉它,咱們就又是正經人了。」

  市聲從窗外湧進來,沒有人會注意曾有幾毫升奇怪的液體落進了水裡。運河浩蕩,多奇怪的液體也是水落到了水裡。謝平遙打開印泥,挑出一坨,往小波羅額頭上抹。消炎止血也很重要。

  單子上列了一長串,在揚州要做的事很多。小波羅拿過筆,最先點的是紫藤街附近的府衙,他認定馬可·波羅在那裡管過事;接著點耶穌聖心堂,然後才是禦碼頭和其他地方。出門時他又改了主意,決定先去教堂。

  謝平遙陪同兩個比利時專家來過揚州,聽說過這座耶穌聖心堂,那時候還沒徹底建好。府衙裡的官爺陪他們到富春茶社吃早點,在熱氣騰騰的千層油糕和翡翠燒賣的香味裡,這座在建的天主堂成了當地人最重要的談資。因為地處缺口城門旁邊,他們習慣叫它「缺口天主堂」。當時來去匆匆,只聞其名,未見其實。這一次見到了,發現這教堂確實有點意思。中西合璧:中世紀的哥特式教堂建築,坐西朝東,有兩座十七米高的鐘樓;教堂前有中式的大門和照壁;磨磚刻的門樓,上方正中嵌著「天主堂」三個字。再往前,是兩棵不太粗的懸鈴木。被稱作「法國梧桐」的樹,在揚州還很稀罕,前幾年剛從上海移植過來。上海的懸鈴木本是從英國引進的,但因法國租界裡種得更多,葉子又像梧桐,陰差陽錯,成了「法國梧桐」。

  教堂沉重的門緊閉,四周靜極,側耳才能聽見遠處有人叫賣豆腐和香乾,偶爾幾聲鳥叫,也不是從懸鈴木上傳來的。謝平遙叩門,沒反應。小波羅把拐杖夾到腋下,直接推開了。儘管彩繪玻璃透進來半中午明媚的天光,

  室內十根粗大的柱子伸出的燭臺上,以及中間的祭臺上都點著蠟燭,教堂裡還顯得幽暗。祭臺上供奉的耶穌聖心像,在燭光裡幽幽地閃動。讓謝平遙心驚的是祭台前安靜垂首的十來個人,兩個外國人,其餘都是中國人,女人衣服肥大,男人拖著辮子。門被緩慢推開,聲音低沉,他們驚恐地睜大眼睛,集體向門口轉身;與其說他們被開門聲驚動,不如說那個不斷生長擴大、變換形狀的明亮光塊刺激了他們的眼。

  身材高大、一身黑色法衣的神父用英語問:「你們是誰?」

  小波羅說:「我從意大利來。」

  旁邊的一位身材瘦小的神父用意大利語問:「意大利哪裡?」

  「我叫保羅·迪馬克,維羅納人。」小波羅也用意大利語回答。

  自此之後,他們一直用意大利語交流。謝平遙不懂意大利語,只能坐在一邊禮貌性地點頭示意。一旦需要他對某個問題做出解釋,他們會轉用英語問他。和他一樣,那位身材高大的神父也不懂意大利語,他跟瘦小的同事交流用的卻是德語;高神父與小波羅交流時,高神父的德語由矮神父翻譯成意大利語轉述給小波羅。也就是說,除非某個話題跟謝平遙有關,他才能聽到英語,其他時候穿梭於他耳邊的只是聽不懂的德語和意大利語。很快他就明白,他們在委婉地回避他。坐了一盞茶工夫,禮貌盡到了,他藉口瞻仰教堂的其他部分,起身離開高神父的會客室。

  關上房門的一瞬間,他看見高神父激動地站起來,揮起緊握的拳頭,一張白胖的臉像麵團一樣突然收緊。儘管謝平遙不懂德語和意大利語,但它們和英語同屬印歐語系,部分詞句在發音和語法結構上有其相似性,有些關鍵詞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們的談話中出現過義和團、扶清滅洋、八國聯軍、北京、使館、大清國的皇帝和皇太后,還幾次出現過同一個人名:費德爾,費德爾·迪馬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