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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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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個中國男女此刻按順序坐在一排排長椅上,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給他們講解《聖經》。推門而入的時候,這些人對謝平遙十分警惕,聽到小波羅會說洋話,稍稍放鬆一些,及至他們和神父進了會客室,他們才算真正安下心來。現在謝平遙坐在最後一排椅子上,他們也不過回頭看一下,講的接著講,聽的接著聽。戴眼鏡的斯文男人在講摩西帶領以色列人穿過紅海的故事。 埃及人的騎兵翻過山岡,馬蹄和戰車揚起的塵煙升到空中;由遠而近,眼看追上來了。摩西把拐杖插入大地,一時間風雲變色,天暗下來。紅海開始動盪,沿著一條線向兩邊掀起巨大的波浪。如同拔地而起,波浪變高變大,直到成為兩堵沖天的高牆:紅海用波浪阻擋波浪,用海水隔絕海水。在兩堵憤怒的水做的高牆之間,是一條佈滿沙石的乾燥的海底之路。幽暗的海水讓白天變成夜晚。摩西拔出拐杖,轉身對以色列人振臂高呼:「跟我來!」以色列人在埋鍋做飯的地方點燃火把,高舉火焰跟隨摩西。海水的喧囂此刻已然止息,世界如此安靜,「主與我同在」,只聽見眾口一詞的虔敬的頌禱之聲,他們穿過了紅海。 多年前謝平遙讀過《聖經》,這一段原文早已經記憶不起,跟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講的肯定有所出入,但他不得不承認,此人的演繹莊嚴生動,如同眼前的這座教堂本身。講完了,其他人開始小聲討論,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謝平遙旁邊坐下。「見笑了,」斯文男人說。 「不,肅然起敬。」 「你相信主與我們同在嗎?」 謝平遙搖搖頭,「但是你信了,他就在。」 斯文男人對他抱抱拳。有人叫他,他們有了新的疑問。謝平遙想等他回來再聊一會兒,他相信他們倆還可以聊出很多更有意義的東西。這時候,小波羅和兩位神父從會客室裡出來。他們得去下一個景點了。 府衙進不去,守衛的兩個士兵歪戴涼帽,長矛和苗刀橫在胸前。官方重地,閒人免進。府衙門敞著,朱紅的大門油漆剝落,門兩邊的獅子比士兵不知道威武多少倍。小波羅把腦袋閃到一邊,脖子繞過長矛和苗刀的夾角往裡伸,看見了高大的門檻後面的那條青磚道,磚縫裡長出青草,路兩邊零散栽了幾棵樹,有松柏、槐樹和海棠;再往前,是大堂,隱約能看見堂上的桌椅和牆上懸著的匾額,是否「明鏡高懸」看不清,大堂光線有點暗。這一進院子到此結束。後面還有幾進院子,那些院子和房間用來幹什麼、有什麼人,只能猜了。 小波羅縮回腦袋,說:「老馬可就待在這裡做官?」 「那也是他自己說的。」 「威尼斯人說他在揚州賺了滿滿一屋子的金銀,每頓飯有十四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陪著吃。」小波羅讓謝平遙翻譯給守衛的士兵。這句話有點無聊,翻譯給士兵聽更加無聊,不過謝平遙還是照做了。士兵的反應完全在謝平遙意料之中。他們板著臉,跟沒聽見一樣,唯一的反應是把戴歪的帽子扶正了。小波羅有點失望,自言自語,「反正我信了。」這句話不需要翻譯,但謝平遙順嘴給譯出來了。一個士兵先笑,另一個跟著也笑。為什麼笑,謝平遙不知道,但他們笑得很開心,好像小波羅「信了」是個笑話。小波羅對謝平遙說:「你信不信,我再說幾句,門旁的石獅子都得笑。」 他們圍著府衙轉了一圈。小波羅還想再轉一圈,但兩圈跟一圈沒任何區別。除了朱紅的高牆,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他們就去了天寧寺西園,禦碼頭在那裡。 皇帝們沿運河下江南,都要在這裡下船。謝平遙跟小波羅講起《石頭記》。《石頭記》在中國相當於但丁的《神曲》,作者曹雪芹。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做過蘇州織造、江甯織造和兩淮巡鹽禦史。織造和巡鹽禦史是個什麼官,謝平遙跟小波羅說不清楚,反正官挺大,要不康熙也不會讓他在西園的禦碼頭接駕。在西園,曹雪芹的祖父還奉命刊刻過《全唐詩》。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小波羅再好學,聽起來還是頗為吃力,聽著聽著就走神了。那天他們把剩餘的時間都耗在了西園,不過還是沒有留下多少值得一說的事情。小波羅在那天的日記裡,關於天寧寺西園和禦碼頭,大部分筆墨都花費在一根馬尼拉方頭雪茄上。他說那天他在禦碼頭的石階上坐下來,才發現腿腳和身體以及整個大腦都累了,他點了一根雪茄。那是有史以來他抽到的最香的一根。每吸一口煙,每吐一口霧,都有靈魂出竅的豐美享受,飄飄欲仙,妙不可言,這世上諸事,只有做愛時高潮的前兩秒鐘可比。 他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有一個靈魂,頭有頭的靈魂,脖子有脖子的靈魂,胳膊有胳膊的靈魂,胸膛有胸膛的靈魂,肚子有肚子的靈魂,一直到腳指頭,腳指頭有腳指頭的靈魂。一口口煙吸進去又吐出來,所有的大靈魂小靈魂都飄飄悠悠地出來了。那個美。他寫道,雪茄的香味吸引了很多揚州的煙鬼,他們圍坐在他周圍,抬頭閉眼,如在夢裡,享受他的二手煙。還有兩條野狗,平常見著他這個異邦人就咬,那天一聲沒吭。它們在碼頭低三級的臺階上趴著,如醉如癡,費了好大勁兒也只能睜開半隻眼。 揚州雖好,路還是要走。小波羅的好處是,你讓他在一個地方待多久,他都能給自己找到樂子,玩得有滋有味;你跟他說得撤了,他拍拍手,轉身就能跟你一起上路。在船上他也過得快活,喝茶聊天,看看書記記東西,拿相機拍照,遇到分汊的水道,也會拿出羅盤裝模作樣地看看。抽完自己的煙若是覺得還不到位,會向老夏借他的旱煙袋過過癮。他覺得老煙袋裡積了多少年的煙油香得要命,還跟老夏討價還價,想把一尺多長的老煙袋買下來。老夏不賣,跑長途輕易不敢喝酒,女人也難得碰上一回,靠的就是這一口老煙。沒有抽空這點吞雲吐霧撐著,從南到北一路跑下來,那要把人膩歪死。年輕的時候他跑長途,帶過一條狗,好吃好喝地伺候,一趟下來三四個月,那狗最後還是沒扛住,跳下水遊到岸上,寧願做條野狗。 船一直在走,三餐飯都是在行進中吃。下揚州的好時間尚未過盡,進入四月多日,天更暖和。兩岸草木一片勃勃的嫩綠,綠中又有點透明的黃,美得讓人心疼。與豐饒的野地相違和的是,河堤上零星走著幾個乞丐,衣衫襤褸,褲腳吊在腳脖子之上。大人們拄著木棍,佝僂著腰,整個人被貧窮和絕望壓迫得毫無生氣。除了食物,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兩眼放出光來。而隨行的孩子,整個小身體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眼睛,因為瘦小,眼睛變得更大,每一艘船過去,他們晶亮的大眼睛都追著看。小波羅讓邵常來拿來一堆饅頭、燒餅,見到他們就hello一聲,用力把食物扔上堤壩。 又經過一艘沉船,老夏提醒,前面就是邵伯古鎮和邵伯閘。房屋和村鎮陸續出現在河兩岸。大大小小的碼頭多起來。南方的建築恍恍惚惚地倒映在水裡,看不清的行人和動物也在水裡走動,仿佛運河裡另有一個人間。按照計劃,他們得在邵伯鎮上置辦一下給養,備足了再去等候過閘。 河道悠長,拐個彎,果然看見遙遠處一片遼闊的水面。那片大水上密密麻麻停著無數隻船。 二徒弟叫了一聲:「媽呀,這得多久才能過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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