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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星池心跳突然換了個頻率,但就一下,兩下,他咽一口唾沫,隨後正常。他跳下船。他不知道,在他走後發生過什麼。

  母親放下碗,說:「要不我去叫他回來?」

  「算了,」秉義幽幽地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跑船的人只有歇下來才會喝酒。秉義喝上一口,端著沒放下,再喝上一口,又喝上一口,一杯見底了。他放下酒杯。母親做好了酒杯撴碎的打算,但落得輕盈。秉義對老婆笑笑,說,「這小子,長大了。」

  老婆覺得鼻頭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她受寵若驚地笑,好像領了不該領的賞,她邊哭邊笑地重複丈夫的話:「兒子真是長大了。」

  到傍晚,星池吧嗒著嘴回到船上。一個下午抽了兩包泰山,嘴都麻了。他給姐姐打了個電話。他跟姐姐抱怨,父親太過分了。姐姐說,由他過分能過分幾年?一輩子在運河裡跑,船就是他的家,船就是他的命。他已經答應把家和命都賣掉了給你創業,一個體體面面的告別儀式你還不能給他?星池說,姐,我花了兩包煙的時間已經想明白了。我在船上也長了二十多年,我都懂。我就是跟你說說。上了船星池就聞到紅燒鰱魚的香味,他最愛吃的菜。船艙裡燈開著,父親沖門坐在飯桌前,飯菜都擺好了,紅燒鰱魚放在最中間。

  「爸,我回來了,」星池說。「你們先吃就是了。」

  秉義說:「剛上桌。」扭頭朝另一個房間喊,「兒子滿月存下的那瓶酒拿來,我跟星池喝兩杯。」

  老婆亮起大嗓門,「一天喝兩頓?」

  「兩頓。」

  那頓飯吃得相當好,像三個相互感恩的人終於見面,誰都不說一個謝字,但觥籌碟碗之間,怎一個謝字了得。

  酒杯端起又放下,那頓飯吃過兩個月零六天了。明天幫忙的船隻到來,後天兒子婚禮,一晃兒子成家立業了。一晃六十年過去了。怎麼就一天天走過了六十年?除了空蕩蕩地感歎時光流逝,像鸕鷀一樣蹲在船頭的秉義說不出更深刻的東西來。這回換了老婆在船艙裡喊他,商量新媳婦拜公婆時到底該送什麼禮物。秉義站起來。穿風衣的姑娘已經走了。

  薄霧在水上飄蕩,光線還有些暗淡,但天已經亮了。先是拴在船尾的黑豹一陣猛吠,有船來。這條護船的黑狗,星池養大的,耳朵和鼻子裡像裝了雷達,任何一點意外它都

  會迅速作出反應。在水路上,一條好狗抵得上兩個忠誠的壯漢,反正黑豹到了船上,秉義沒丟過一件貨,連塊煤渣都沒落到過陌生人手裡。秉義常想,星池這孩子天生是吃水飯的料,訓練一條護船狗他都有一套。黑豹一歲剛過,就被星池訓出了生物鐘,每天晚上十點和凌晨三點,它都會准點醒來,獨自繞船巡邏上一圈。它有超強的平衡能力,一虎口寬的船邊上可以健步如飛。可是這孩子還是堅持要上岸。他說爸爸,水運多苦我都能受,上了岸我也不習慣,老覺得腳底下晃晃悠悠,反倒水上結實安穩。

  可是今非昔比了。貨運的指標是載重和速度,是效率。跟陸地上的貨運比,我們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也只會越來越慢;河床在長,河面在落,我們的船隻能越來越小。一看到岸上的汽車火車越跑越快,我就有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他們在往前跑,而我們在往後退。運河的水運跟這個風馳電掣的世界,看上去一起往前走,實際上在背道而馳。我還年輕,我不想有一天船小得慢得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再上岸,那時候你兒子可能除了「暈陸」,什麼也做不了了。

  這話讓秉義不舒服。這輩子他只會做一件事,而這件事在兒子看來,早晚都是在拖這個世界的後腿。他在做一件越做越錯的事。他當然不認同,問題沒那麼嚴重。火箭哧溜一下上了天,高鐵也可以越跑越快,但人還是得用兩條腿走路,再慢你也不能把兩隻腳砍了改裝風火輪。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跟他第一次看見船、跟他第一次跟父親跑船、跟他第一次獨當一面成為船老大時比,作為一個內陸河水運的船主,吃水上飯的跑船人,榮譽感和成就感的確是越發地稀薄了。生意越來越小,貨物越來越低端,利潤越來越少,過去米麵、蔬菜、鋼筋水泥混凝土、各類家電家具都運,現在承接的貨單只有木材、煤炭、磚石和沙子了。

  船上的裝備越來越好,人還是那個人,吃苦耐勞敬業,但世界他媽的變了。

  黑豹叫過,有人聲響起,親朋好友的船陸續到了。秉義出來跟各位船老大打招呼,感謝兄弟朋友的幫襯。老規矩,水上人家的大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一條船上的年輕人大婚,親朋好友的船肯定得幫忙。這個忙只幫一兩天,要趕上誰家孕婦在船上生孩子,預產期前一兩個月就得有船相伴著走,以免孩子突然提前來到這世界上,旁邊船上的女人就得緊急充當接生婆。

  五條船分別停靠在「天星號」兩側,然後船與船之間鋪上踏板,以便相互自由串門。秉義的「天星號」是婚船,左邊兩條和右邊兩條做酒席宴客用,左邊第三條做廚房,鍋碗瓢盆、蒸煮炒燉都在那裡。還有一條船,明天一早會候在新娘子化妝的美容室附近,化好妝,就載著新娘子在運河裡慢悠悠地轉上三四個小時,中午時分趕到「天星號」即可。水上遠嫁,這也是規矩。

  船到位了,各家主動忙活起來。程序都明白,清理好船隻,支涼棚的支涼棚,擺桌椅的擺桌椅,搭檯子的搭檯子;戲臺給樂隊用,明天會有兩支樂隊來添喜,一支民樂隊,一支西洋樂隊。船都是幾百噸級的大傢伙,稍微收拾一下場面就足夠大。

  場面必須大,邵家的婚禮一定得體面。秉義不做摳搜委瑣的事。如果不出意外,這將是邵家作為船民的最後一次婚禮,要對得起祖宗。

  各就各位,管自己的一攤子事。早飯過後,秉義和星池的第一要務是去上墳,把喜訊彙報給先人。下船之前先在船頭燒香拜了龍王、菩薩和其他各路神仙。三十多年前秉義結婚,七年前女兒出嫁,上墳之前都要走這個儀式。爺兒倆提著食籃、燒紙和一串鞭炮上了岸,遇上穿風衣的姑娘又在對著連在一起的幾條船拍照。今天她穿一件夾克,裡面一件雪白的襯衣,稍微燙過一些大卷卷的長頭髮隨意地紮在一起,二十七八歲?也許大一點兒,也可能再小一點兒。秉義對女人年齡向來沒有判斷力。夾克姑娘圓臉,眉目清朗,唇線尤其飽滿跌宕,但肯定沒用口紅,一米七的高個頭,人也清朗,一看就是個幹練有主意的人。

  她對爺兒倆笑笑,說:「嗨。謝謝您讓我拍照。」

  秉義面對陌生女人有種與生俱來的難為情,又在兒子面前,更跟逃難一般緊張,「沒事兒,隨便拍。」

  「這麼大的排場,你們這是要——」

  「我明天結婚。」兒子在這方面比老子更放得開。

  「恭喜恭喜!」夾克姑娘相機掛在脖子上,背一個雙肩包,牛仔褲,阿迪的運動鞋。「我就說准有喜事。」她不想耽誤他們的行程,籃子裡有燒紙和食物,她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但她轉眼一念,隨口就問出來,「不好意思,我可以拍一些婚禮的照片嗎?」

  秉義看看兒子。他不是不敢做主,而是已經請了婚慶公司,據說全程有專人錄像。他不能再把業務隨便許給別人。

  「對不起,我沒說清楚,我職業就是畫畫和攝影,這段時間沿運河上下走動,只拍感興趣的題材。不是做生意。」

  「哦,」兒子說,「是創作。藝術家。」

  夾克姑娘笑笑,「謝謝。就是做一點兒喜歡的事。」

  「那沒事兒,隨便拍。」秉義說。

  「不涉及隱私就行。」兒子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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