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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當然。」夾克姑娘說,「也絕對不會給你們添亂。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她很高興他們答應了,但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同時為自己的得寸進尺感到慚愧。「不好意思,我還想問一下,你們,這個祭祖,我也可以拍嗎?」

  「燒紙上墳有什麼好照的?」秉義的口氣有點涼。這應該算隱私了吧?

  但兒子突然來了興趣,「可以啊。但是——」

  「絕不涉及隱私。」夾克姑娘保證,「我只遠遠地拍。」

  秉義想到看過的電視劇裡燒紙上墳的鏡頭,墓碑上的文字經常會被放大特寫,於是意味深長地說:「別拍那些字。」

  兒子已經發動了摩托車,秉義拎著兩個籃子坐到後座上。夾克姑娘也騎上自行車,她說:「您放心,我只拍遠景。我要的不只是人的肖像,我還要拍出人物的故事來。」剛才她一閃念間,就知道自己要什麼了。她固然要拍一場船民的婚禮,她更要拍一段船民的生活,拍出他們在靜止的影像中流動的故事。

  「姐,」星池放慢車速,以便夾克姑娘能跟上,「我被你創作完以後,是不是就能成名人了?」說完他自己先大笑起來。

  「我自己都沒成名人呢。」夾克姑娘笑起來。

  「那我們一起當名人哈。」

  墓地距碼頭不遠,半小時車程。砂石路邊的一塊荒地裡,大小不一地立著幾座墳,每座墳前都有兩棵樹,枝葉葳蕤,風從曠野裡吹過來,所有葉子都拍起巴掌。他們停下車,秉義爺兒倆進了墓地,夾克姑娘自覺留在路邊,以示她不會看墓碑上的字。當然也是掩耳盜鈴,倘若她真好奇,調一下焦,墓碑下爬動的一隻螞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信守諾言,只拍遠景。

  半個世紀前,這裡是一片無主之地,茅草高過頭頂,地上佈滿石頭。秉義的祖父帶著秉義的父親把他的曾祖父葬在了這裡。墓碑上刻著死亡時間,一九四八年四月初八日,死者邵常來。那一天早上,濟甯邵家的第一位祖先邵常來老大人醒來,照常要在床沿上坐上一袋煙工夫再下地。兩袋煙也該抽完了,老大人還沒有下床,兒子進屋去看,發現父親坐在床上已經咽了氣。父親南方人的小個子在死前挺得直直的。跑船人的規矩,死在哪裡就埋在哪裡。那時候邵家也早已經在濟寧落了戶。

  在邵家最年輕一代的邵星池看來,有故事可講的祖宗裡,高祖父最傳奇。一個四川挑夫,跑到杭州武林門碼頭當腳夫,據說還跟著一個洋鬼子,沿大運河從南到北一直走到京城。問題是,高祖父在船上幹的是專職廚子。挑夫、廚子和水手,星池問秉義,我高祖他會說外國話嗎?

  「會個屁。聽你爺爺說,到老了他說話全串了味兒,四川話、浙江話和山東話摻在一塊兒,可能還有別地方的方言。只有說夢話你才能搞清楚他是哪裡人,純正的四川話。」

  邵家落腳濟寧純屬意外。邵常來從北京南下,又回了杭州,腳夫不做了,廚子也不算他最拿手的,「一條水路走到底,老子去過北京城」,夠了,一下子成了跑長途的搶手貨。那時候除了個別官船和商船,能京杭兩頭跑的只有漕船。江南的船一口氣紮到清江浦的都不多,能到濟寧的更少,再往北——算了,還是回去吧。邵常來的北方水上經驗花錢也買不來,跑長途的船主爭著搶著雇用他。開始還兼做廚子和雜務,越往後身價也抬上去了,邵常來開創了一個新的職業,主體工作就是陪船主聊天,出謀劃策,相當於船上的師爺。

  為此邵常來蓄起了山羊鬍子,端起了水煙袋。這個形象星池可以從父親當寶貝收著的老照片裡看到,照片裡的高祖父已經老了,頭頂瓜皮帽,戴一副圓框眼鏡。某一年,秉義也是聽他祖父說,他的曾祖父邵公常來跟隨一條船往北走,到山東境內,反客為主,把船變成自己的了。船主好賭,一路上的大部分時間都

  在同行的另一條商船上,跟那條船的船主和幾個南來的商人推牌九,褲衩都輸掉了,最後只剩下一條船。他捨不得直接把船抵押給同行的船主,怕送出去再也收不回來,就找邵常來。

  那時候邵常來手裡還是很有一些錢的,聚了多年的跑船酬金,還有小波羅病逝後分到的錢(這一點秉義並不知情,在他的年代裡,與外國人的交往早已經是忌諱,祖宗跟洋鬼子有染也不行)。「反正你高祖父有不少錢,」秉義跟兒子說,「船主打了個很大的折扣,把船抵給你高祖父了。他覺得一旦鹹魚翻身,從你高祖父手裡贖回來更容易。」原來的船主抵押了船,還過賭債,搭船回江南去臥薪嚐膽了。

  過了徐州邵常來成了老闆。此行終點是濟寧。卸完貨,邵常來遣散水手,他決定留下來。他把船停靠進碼頭,開始招募當地水手,聯繫新的貨運業務,同時給遠在杭州的妻兒發電報,務必火速收拾,舉家北上。他不想再回杭州,他擔心前船主籌到贖金,把船再贖回去。這個價他到哪裡都買不到這樣的船。

  事情都做完了,他在甲板上躺下來。頭頂上是藍個瑩瑩的天,白雲朵朵,他想起多年前跟隨小波羅第一次來到濟寧,那時候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如果那個雨夜沒鑽出來三個河盜,小波羅就不會死;小波羅不死,他的人生是否會是另一番樣子呢?他從懷裡掏出那個羅盤。從站在武林門碼頭等活兒的時候開始,他就想有一條自己的船。現在有了。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小波羅,保羅·迪馬克先生。羅盤閃耀著金燦燦的光,邵常來不知道是天上的大太陽照的,還是淚水晃花了他的眼。

  自邵公常來始,濟甯邵家的船民生涯開篇了。

  敬完雞魚肉蛋、點心和酒,燒過紙錢,放了報喜的鞭炮,父子倆給祖先們磕頭。夾克姑娘在路邊調整焦距和取景框,她要把這一組船民上墳圖拍好,突然聽見跪下來的老船民號啕大哭。她放下相機。星池也沒料到父親跪下來後會如此悲痛,他在他身後抬起頭,看見父親撅著屁股,腦門搗蒜一樣磕在石頭、泥土和野草上。他能理解一個老同志面對祖宗的悲傷。他站起來,拍打膝蓋上的塵土,點上一根中南海煙,等著父親的哭聲結束。一根煙抽完了,父親還跪在祖父的墳前不起來,屁股撅得更高了。父親哭得如此悲傷和敬業,似乎耗費了半個身體的精力;他的左胳膊放在地上,腦袋支在胳膊上,整個人歪倒在那裡。

  「爸,差不多就行了。起來吧。」

  秉義還在哭。

  「爸,你怎麼了?」

  秉義還是哭。

  星池走過去抓住父親右胳膊,要把他扶起來。秉義甩脫他的手,「讓我再哭一會兒。」

  第二根煙抽完了,秉義還在哭。星池煩了,說:「爸,還有完沒完?」

  秉義直起腰,哭聲停止,淚在臉上。「邵家祖傳的事業到我手裡斷了香火,你還不讓我多哭一會兒?」

  「作為邵家跑船的終結者,那我的罪豈不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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