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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你爸還沒那麼不通情理。」秉義用衣袖擦了把臉,「就是想起來錐心,舍不下。咱們家跑了一百多年船,運河上生,運河上死,活下來的,一個個熬成了把老骨頭。」秉義繞著兩座矮一點沒立碑的小墳轉了一圈,決定給平輩的兄弟和晚輩的孩子也磕一個頭。對不起祖宗,又何嘗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和兒子。「你知道這河上,百年裡有多少邵家的冤魂。」

  那兩座無碑墳,一座是秉義的哥哥思賢;一個是星池的哥哥臭臭,溺亡的時候五歲,還沒來得及取大名。那會兒還沒有星池。

  邵思賢死於血吸蟲病,又叫大肚子病,享年二十二歲。那時候一切公有,他們家的船被編入縣水上運輸隊,掛23號牌。他們去南方,來回差不多三個月。那段時間邵思賢感冒,沒好利索又在卸貨時淋了一場雨,咳嗽和肺炎跟著起來了。船上醫藥簡單,久治不愈,正好趕上行經的河段生長茂盛的水葫蘆,運河水質極差,而他們飲用的只能是運河水,就感染了血吸蟲病。回程緊趕慢趕,剛過徐州邵思賢就不行了,死在微山湖上。秉義一直覺得哥哥的死跟那些水葫蘆有關,他掌舵的這些年,為了少看一眼水葫蘆,南方能不去他就不去。星池到網上百度過這種父親討厭的水生植物。為了給豬提供青飼料, 1950年代中國特地從巴西引進水葫蘆。比它好養活的東西真不多,往水裡一扔,它就能像革命一樣蓬勃發展,一天一個樣,所以當時還有個中式俗名叫「革命草」。

  臭臭五歲三個月零七天,他們的船裝了半船玉米、半船小麥,穿行在駱馬湖裡。當時秉義已經把西樟木頭船換成鐵船,改用大功率的柴油機做牽引。岸上有人搬家,遠道的親友來賀喬遷之喜,一掛鞭接著一掛鞭放。臭臭從廚房裡出來看熱鬧,秉義在開船,老婆在廚房做飯。說好了看兩眼就回去吃西瓜,一個菜炒好了也沒回去,喊也不應,秉義老婆就慌了,拎著鍋鏟出來找,整條船上哪還有臭臭的影子。秉義趕緊停船,附近的陌生船也都停下,能下水的都跳進駱馬湖裡找。從中午一直打撈到半夜,一無所獲。兩口子後半夜一直抱頭痛哭,船停在原地沒動,怕走遠了不知道孩子在哪兒丟的。次日清早,旁邊船上的人喊,浮上來了。臭臭肚皮朝下漂在遠處水汽氤氳的湖面上。

  因為趕時間交貨,秉義把臭臭就近埋在駱馬湖邊。下一趟專程過來,空船上備一口小棺材,裝足冰塊,把臭臭帶回到濟甯,重新葬在邵家的墓地裡。

  船上的孩子小時候都穿一種「龍頭帶子」,像馬甲穿在身上,沒衣袖,後頭拖根繩子,拴在某個鐵環上,以防小孩掉進水裡。臭臭答應媽媽看兩眼就回來,還要吃瓜呢,哪用龍頭帶子。就疏忽那一下,臭臭沒了。臭臭之後是星池姐姐和星池,他們倆龍頭帶子一直拴到十歲。上船了必須拴,尿尿都得在腰上系根繩子。

  秉義磕完頭,讓星池也磕一個。星池說:「臭臭也磕?」

  「多大他都是你哥。」秉義摸出一根八喜點上,「跟他們都說一聲,邵家的船不跑了。」

  「爸,是跑不動了。」

  「你爺爺臨死前,非要我去把船檢修一遍。我說頭年剛檢過,繞太平洋跑兩圈都沒問題。你爺爺不點頭,非讓檢。你不能跟要死的人較勁兒,我就把船廠的大師傅請來。師傅跟我說,你爹哪是讓你檢船,是怕你半道上把船扔了。跟老人家保個證就行了。」

  「管用?」

  「我跟你爺爺說,爹,放心,河幹了,我也讓船在。」

  「爺爺就放心地死了?」

  「你爺爺突然坐起來,說那我喝杯酒再死。我給他倒了一杯糧食燒酒,你爺爺喝完了躺下,才滿意地闔上眼。迴光返照。」

  「行了,爸,我磕。」星池在小哥哥的墳前跪下,「不管什麼原因,是擊鼓傳花到我手裡,咱家的船才沒了。給誰道歉都應該。」

  星池伏拜在地,秉義弓著風濕病嚴重的腰和脖子站在旁邊,像一隻準備抓魚的鸕鷀。背景遼闊,大野蒼茫,拍照的姑娘在他們似動非動時,及時摁下了快門。

  六條船上更熱鬧了,能來的船民都來了,各司其職。他們必須在天黑之前把明天需要的一切食材、工具、設施和不時之需全備好。狹小的船民圈子是個熟人小社會,多年的交往給每個人都精確地定了位,所有人都知道誰該做什麼,誰能做什麼。反倒秉義成了個多餘人。一到這種時候他就犯蒙。

  三十多年前他娶媳婦,排場沒這麼大,人和事也沒這麼多,新郎要幹的活兒不少。但他那兩天像個二流子一樣晃來晃去,完全不知道該幹什麼。新娘子的嫁船到了,新郎不見了。周圍幾條船翻了個遍,最後在岸上的老柳樹底下把他抓住了。他穿著一身新衣服坐在石頭上抽煙,像個古怪的看客。七年前嫁女兒,也這樣,親家都納悶,平常腦子挺好使的一人,那天像個傻子,都分不清哪裡該站哪裡不該站,只知道抱著兩盒喜煙,見人就遞。

  現在他從自家的船艙裡走出來,新房早就被老婆和女兒收拾妥帖。秉義踩著踏板走到旁邊搭好戲臺的船上,再從演出船走到旁邊支著很多張飯桌的船上,繼續走,又經過一條船,然後跳上岸。夾克姑娘放下相機,跟過來。

  秉義背著手沿碼頭走,走一步頭點一下。夾克姑娘拍了他的背影,背景是空茫的運河,取景框裁掉了地面,照片裡的秉義像是直接走在水上。秉義突然停下來,他只想回頭看一下忙碌的六條船,看到的卻是拍照的姑娘。他覺得應該跟拍照的姑娘打個招呼,於是他說:「隨便拍。」

  夾克姑娘沒弄明白是隨便拍他,還是隨便拍準備婚禮的場面。「我可以拍一會兒您嗎?」

  「我有啥好拍的?我就去看看我的船。」

  「船不在那邊麼?」

  「住家船。」

  「好啊,」說住家船她就懂了。眼下搞運輸的船民另有住家船的不多,因為岸上都有房,貨船停運了,他們就住到岸上的家裡,沒必要再置一條來住。「您岸上沒房子?」

  「住不慣,渾身比風濕病犯了還難受。

  走這地兒腳底下都發軟,」秉義跺跺腳,這條河堤邊的人行道鋪著紅白相間的地磚。「家裡還有幾隻鸕鷀。」

  「真棒,那我就拍您和鸕鷀。」

  「我就是鸕鷀。」秉義嘿嘿一笑。

  夾克姑娘笑了,看來並非只她一人覺得他長得像鸕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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