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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還有一段是我結婚後,三五年換一次船,我是全縣個體運輸第一戶。電視、報紙、廣播都來採訪報道,政府也重視,下了力氣扶持我們兩口子。結婚時分家,我爹給我們的是25噸木頭掛機船,兩年後我就換成30噸的。到1984年,我們賣了30噸的,換成了42噸的木頭掛機船。三年後,換成了50噸的鐵船。1990年,舊船賣掉,買了78噸的鐵船,舊船賣了四萬二,新船花了八萬,錢不夠向朋友借了一筆。1994年,舊船再換新的,我要了100噸的鐵船內艙機船,十五萬。1996年,賣掉100噸的,換成200噸的鐵船,三十五萬。2003年換成了273噸的。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換船。換船有樂趣。跑船人的樂趣。男人的樂趣。」

  「273噸?就現在這條?」

  「就這條。」秉義一下子就黯然了,他下意識地掰著手指頭。「差四個月零十六天十年。」

  「對這條船,您有什麼想說的嗎?」夾克姑娘說,「抱歉,我做過幾年記者,有點職業後遺症。」

  「你們文化人別笑我酸,我還真想過這事兒。這條船差不多已經是別人的了。晚上我經常睡不著覺,就想,捨下一條船就這麼難麼?真就這麼難。除了跑船我不會別的,現學也來不及了,離開這條長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所以我就想,人的命其實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別處。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這條河上。」

  夾克姑娘覺得秉義說得真好。她也恍惚覺得自己的一條命分在了兩處,一處抓著畫筆,一處按在相機快門上。五隻鸕鷀此刻排成一隊,站在秉義身邊,像五個認真聽課的好學生。秉義挨個去摸它們的腦袋,摸到第三只,夾克姑娘按了快門。

  《五隻鸕鷀和一個老人》。

  「船賣了以後呢?」

  秉義點上煙。「在水上。」他說,「剩半條命得當心著用。我跟老婆都說好了,跑一輩子了,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條船上,」他拍拍屁股下的船板,「吃睡、睡吃,抓兩條魚,喝二兩酒。生在這條河上,活在這條河上,死也得在這條河上。」秉義的電話響了。他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最簡單的那款諾基亞,他摁了接聽鍵,老婆的聲音雄壯地傳出來:

  「又到哪兒遊屍了?一到關鍵時候你就掉鏈子。給我死回來!」

  「什麼事?」

  「事多得要用船拉!你兒明天娶媳婦你知道不?」

  秉義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點,對夾克姑娘難為情地攤攤手。

  「忙您的。」夾克姑娘小聲說,「我到處轉轉,隨便拍。明天婚禮我會再來。」

  秉義對手機說:「嚎啥?給鸕鷀喂口吃的,這就回。」

  兩裡地外放了三個二踢腳,這邊船上就開始熱鬧了。新娘子馬上就到,管事的招呼所有人各就各位:廚師回到鍋邊;樂隊站到檯子上;伺候桌椅的一律擺放完畢;陪同新郎的小夥子把西裝領帶理清爽;迎接新娘子的小媳婦、大姑娘和老娘們最後查看一遍新房;找不到事做的親友和看客自覺閃開一條道,準備好巴掌、歡呼和要撒的花。秉義呢?秉義!鸕鷀邵秉義!別跑,跟星池他娘到屋裡去,對,坐在太師椅上別動,廁所也不許上,把紅包和禮物揣好了,星池和媳婦磕完頭就給。

  ——鼓樂班子,走起!

  民樂隊一例中式唐裝,嗩呐、笛子、二胡、笙簫、鑼鼓、鐃鈸,演奏的是《彩雲追月》;西洋樂隊穿黑西裝、燕尾服和白襯衫,長號、短號、三音號、薩克斯、小提琴、單簧管、雙簧管,演奏的是《婚禮進行曲》、門德爾松《仲夏夜之夢》的第五幕前奏曲。民樂隊在船頭,西洋樂隊站船尾,呈對壘之勢演奏。每個樂隊前面都支著若干個立麥,每個樂隊自備兩個大音響,巨大的樂聲呈八字形向外擴散。看熱鬧的先用左耳朵聽民樂、右耳朵聽西洋樂,有點亂;再用右耳朵聽民樂、左耳朵聽西洋樂,還是有點亂;後來不管民樂、西洋樂,也不管哪個耳朵進哪個耳朵出,亂糟糟地聽見什麼是什麼,聽見多少是多少;再後來,音樂也聽不進去了,只顧看兩邊隊員吹鬍子瞪眼地鬥法的表情,看得開心極了。然後,有人高喊:

  「新娘子駕到!」

  兩支樂隊對陣的中間地帶立馬空無一人,都去看新娘子了。在西裝革履的邵星池從自家船跨到迎親船去迎接新娘子的一瞬間,換了一件喜慶的紅上衣的畫家和攝影家按下了快門。拍照的時候,她頭腦裡閃過一個題目,《腳踩兩隻船》,覺得這玩笑有點過分,立刻就否決了,這種時候還是老實巴交的《奔向新生活》更討喜。

  新娘子是岸上人,這讓邵家的親友既羡慕又擔憂。船民與船民結親,祖輩傳下來的規矩。一是船民的生活圈子太窄,能見著的都是並肩和迎面跑船的人;二則水上的生活習慣跟岸上不同,倘若接受不了,真過不到一塊兒去。船民的兒女緣定終身,門當戶對、知根知底固然讓人放心,但生活也是一眼就看到頭,孩子將來還是得跑船,所以水上生活幾乎都祖傳。跟岸上人家結了親,多半改變了生活軌跡,上了岸就很少再下水;但頭頂是天、腳下是水跟抬頭天花板、低頭水泥地的差異完全是世界觀的不同,順順當當過下去的也不是很多,你又不能不擔著一份心。而猶猶疑疑間,生活過了一年又一年。

  不過邵家的星池娶了岸上姑娘,親友們還是普遍看好的,因為星池不在水上待了。他要到岸上開公司當老闆。古老的船民隊伍裡的不肖子孫,我們祝福他吧。

  ——鞭炮響起來!音樂再大點聲,對,有多大聲就吹出多大聲!《步步高》。兩支樂隊同時演奏,一,二,三,走——

  拍照的紅衣姑娘不得不承認,不管她沿運河一路拍下來走過多少條船,還是沒法像看熱鬧的船民那樣,船仿佛長在腳上,他們在不同的船隻之間如履平地。她缺少水上圍觀的基本能力,她必須提心吊膽地盯住腳底下,才能防止哪一腳踩空了掉進水裡。等隨人流安全地擠到新房門口,新郎新娘已經進屋了。她踮著腳也不能越過別人的頭頂。又把相機舉起來,還是不行,看不清取景框,機子也拿不穩。她聽見坐在太師椅上的秉義說了一聲:

  「請各位借個過,讓那姑娘進來。」

  前面的人回頭看,見她拿著相機,以為是跟正全程跟拍攝像的人是一夥的,給她讓出了一條道。她千恩萬謝地進了新房。攝像機的支架放在靠牆的中間位置,這樣紮了馬尾辮的男攝像師就可以隨意轉動鏡頭,把新房裡的一舉一動悉數納入鏡頭。紅衣姑娘是個編外的,不敢造次,就躲在靠牆的一角,站定了不再挪動。她決定就在那個位置拍出幾張別致的照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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