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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瞎說。沒有沒旋的人。」

  「對不起,伯伯,我還真不知道我爸頭上有幾個旋。他早謝頂了,能長旋的地方一根頭髮都沒有。」

  「先別叫伯伯。」他依然半躺在椅子上,二郎腿也沒放下。

  亭子裡的演出停下來,都看我們爺兒倆。這一段認親肯定比戲裡的認親要精彩。

  「這是我的身份證。」我把身份證從錢包裡掏出來,遞過去。

  「這個只能證明你是你,不能證明你是謝仰山的兒子。」

  我倒是想起父親和祖父說起的謝仰止小時候的幾樁糗事,但那些年少的惡作劇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講,等於當眾扒我堂伯的褲子,還是算了。廳堂裡的那撥人在唱《徐策跑城》,我心生一計,也來一段《徐策跑城》吧。我選的這段,用我祖父夾雜清江浦方言的聲音唱:

  老徐策我站城樓,我的耳又聾,我的眼又花,我的耳聾眼花,看不見城下兒郎哪一個跪在城邊。我問你:家住哪府哪州並哪縣?哪一個村莊有你家門?你的爹姓甚?你的母姓甚?你們弟兄排行第幾名?說得清,你道得明,放下吊橋開城門,放你進城。你若是說不清來道不明,要想開城萬不能。你報上花名。

  唱到「說得清,你道得明」,我堂伯擺擺手,「不必唱了,你就算不是謝仰山的兒子,也一定是我叔叔的孫子。」

  「那,伯伯,您認下我這個侄子了?」

  我堂伯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就因為你是謝仰山的兒子,我才更不想認了。」

  一夥人全傻了。幾秒鐘前他們和我一樣開心,千里尋親,多好的事啊,而且成了。他們剛剛給我鼓過掌,還希望我接著往下唱。京腔裡夾著淮安方言唱周信芳,他們覺得別致。招呼我過來的大爺把手越伸越長,急急說:

  「老謝,老謝,別走啊老謝!」

  謝仰止已經出了院門。

  「這個老謝!」他們說,半天才反應過來,「追啊,小夥子,你去追。」

  我把禮物找到,拎著就往外跑。剛才展示給堂伯的笑,還原封不動地掛在臉上,尷尬讓我的表情都僵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臉弄平整。

  故居門前有好幾條路,我站在旁邊的橋上,哪條路上都見不到謝仰止的影子。父親曾說,堂伯家原來在花街附近。憑前兩天遛一圈花街的印象,就往西北方向追。一條條彎曲的巷子,間或一道流水穿過房前屋後;不少老房子在拆遷,房梁斜架在殘垣斷壁上,走道上不時冒出來一堆廢墟,通往花街的地形由此變得極為複雜。陰天,下午五點多的空氣中就有一種灰暗彌漫開來,我拎著禮品盒,既要顧著遠處,又要盯緊腳底下。

  路過一處廢墟,拆掉了屋頂的門框兩邊,自上而下各鑲了一溜石頭,石頭上陰刻了手寫的行書對聯: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這副聯我在別處見過,但石刻後嵌在普通民房的門邊,還頭一次遇到。此聯甚美,也很有些境界,字和刻工都不錯,我就多看了幾眼,還暗想該怎麼把它們摳下來帶走。就跑了這麼一下神,被腳底下的半塊磚頭絆倒了,禮品摔出了老遠,左胳膊肘和右手掌同時撐地。水泥勾縫的石板路,這一跤摔得結結實實,半天爬不起來。等起來站直了,才覺出胳膊肘和手掌疼。手掌擦破了皮,血珠子一顆顆滲出來;胳膊肘青紫了一塊。我找到塊石頭坐下,看看手掌,再看看胳膊肘,用紙巾擦掉血,嘴裡噝噝啦啦地出氣。然後摸出一根煙點上,對著路上的碎磚頭踢了兩腳。媽的,讓老子先疼一會兒。

  抽了半根煙,視野裡出現一雙穿布鞋的腳和牛仔褲的兩隻褲腳。我從下往上慢慢看,小腿,膝蓋,大腿,腰,肚子,胸部,雙肩,脖子,然後臉,孫宴臨冷冷地看著我,手裡拎著我甩出去的禮品盒。

  「看夠了?」孫宴臨說。

  「對不起,」我舉著右手站起來,「要知道是孫老師大駕,打死我也不敢這麼看。」

  「你的東西。」她往前走兩步,「呀,流血了,得找醫生處理一下。」

  「去你拍過的那個大和堂?」她有一張照片,拍的是運河邊的一家診所,名叫「大和堂」。

  「早關張了。初醫生全家搬走了。」她把禮品袋放到地上。

  「你怎麼在這裡?」

  她往二十米外的橋上指,橋上有個畫架,她在寫生。想必她看見了我摔個大馬趴的全過程。

  「跑這裡寫生?」

  「我家在這裡啊。」

  我往四周看了看。廢墟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人家還在正常生活。「哪一家?」

  「不在跟前。附近。」

  想起來了,郎靜山故居附近。

  「都天廟前街?」

  「那是我爸媽家。這兩年我主要住在工作室。」她用手向東南方向畫了個圈。

  她在「工作室」上停了一下,大概是為了區別於我的那個工作室。現在好像要是沒有工作室,你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藝術家。其實就是個寫字畫畫的地方,跟書房的區別,一是更大,二是更亂。孫宴臨主業是畫畫,那的確需要個大場子。

  「如果方便,能否給個機會,參觀一下孫老師的工作室?」

  「你得先處理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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