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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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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看著他。我們知道他馬上就會公佈答案。自問自答是祖父老了以後最重要的交流方式。 「就——是,」祖父的聲音像坐上了秋千,「你爸爸跟你高祖父一樣,也來到了北京!」 坐在淮安的街頭上,我還能想起祖父說這話的表情,兩眼突然變得比光腦門還亮。好像他兒子來北京不是普通的求學和工作,而是跟一群人平地建起了一座北京城。 祖父已經故去有年,如果他老人家還在,知道我現在正做《大河譚》,成了半吊子的紙上運河專家,沒准這會成為他「最高興的第二件事」。在他老人家看來,能在運河的問題跟高祖父保持一致,那也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差不多等於運河是咱們謝家人開鑿出來的。 坐在祖先的城市裡,我不覺得陌生,當然也不覺得熟悉。很小的時候來過,被大人抱在懷裡,黑眼珠也滴溜溜地亂轉,什麼都沒記住。我又抽了兩根煙,決定明天去找清江拖拉機廠。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打了114電話查詢,又上網搜索,確定清拖萎縮成一個小企業,遷到了城東南的開發區。在北京生活慣了,到哪個城市打車都不覺得遠,安心地看出租車計價器上的數字在跳。跳到三十八塊錢時,停下來。當年中國拖拉機製造業的三大巨頭之一,如今變成了一個袖珍的門臉。我在門口抽了一根煙才進去。在祖父和父親的描述裡,清拖何等風光,大得足以自成一個帝國,你可以三百六十五天在廠區裡不出門,社會主義的美好生活一樣也不會落下你。必須抽一根煙才能彌合這個心理落差。 留守處的工作人員也在抽煙。五十歲左右,上個星期的鬍子到現在都沒刮,煙霧從胡楂中間穿過,給我一種生活兵荒馬亂的感覺。他對每一口煙都無比迷醉,吸入時用力,像在吸世界上最後一口氧氣;吐出時嘴巴大張,每一顆黑燈瞎火的壞牙都數得出來。他坐在一把木椅上,讓我寫出堂叔的名字。 謝仰淳。 他把嘴撇開來,歉疚地搖搖頭,沒印象。 「退休了。」 「退休了啊,我說呢。」他如釋重負,狠狠地抽一口煙,好像退休了不認識不算瀆職。 我遞給他一根蘇煙。到了江蘇要抽老家煙。 「我幫你查查,」他起身去背後的一個櫃子裡翻找。半根煙工夫,他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謝仰淳,就是被車軲轆砸死的那個。」 頭腦嗡一聲就響了,「您說的是那個謝仰淳嗎?」 「咱們清拖歷史上只有一個謝仰淳。」他坐回原位,可能覺得我堂叔死了,我需要安慰一下,問我要不要從窗戶那邊繞過去,進門到房間裡坐一坐,我說站在這裡就很好。我只想把堂叔的死因聽清楚。「原來死的是他啊。」他點上我給他的蘇煙,我隨手又遞給他一根。「好多年前就聽說了。那會兒你堂叔還沒到退休年齡吧,下班路上被車軲轆砸死了。你說世界上就有這麼巧的事,出門撞見鬼。一輛卡車正踩著油門掛在四擋上跑,一個軲轆脫落了,車子在這邊繼續跑,軲轆往那邊跑,一邊跑一邊跳,遇到個坎,跳得更高,落下來,砸到騎著自行車的你堂叔,腦袋都砸扁了,腦漿崩了一地。」 我趕緊又遞一根煙,沒必要再說了。我轉身來到大街上,謝謝都忘了。沒見過謝仰淳,但他是我堂叔。覺得胃裡有東西往上翻,必須親自抽一根煙才能平息這噁心。一個製造車軲轆的人,最後被車軲轆砸死了。 在開發區寬闊的馬路上踢踢踏踏地走,突然有種無所適從的空寂。閑得慌,閑得發慌。在北京天天忙得腳不點地,電話、微信、短信、郵件,各種提示鈴聲,一天到晚就沒斷過響,好像我是多重要的人,被全世界人緊急地需要著。到這裡,手機突然失聲了,所有人集體約好了似的放我一馬。夢寐以求的空白終於到手,我卻不知道幹什麼了。這就是傳說裡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麼?我像個二流子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蕩,晃得身心空空蕩蕩。突然電話響了,我得救一 般趕緊摁了接聽鍵,就是個騷擾電話,我也打算跟對方認認真真地聊上一會兒。 助理小王打來的。網上署名「瑞拍客」的瑞典小夥子找到了。西蒙·格朗瓦爾,二十六歲,哥德堡人。在蘇州學了幾年漢語,畢業後找了份給歐洲報刊自由撰稿的工作,繼續待在蘇州。此人閑下來喜歡到處亂逛,邊逛邊拍,覺得好玩的就發到網上,自命「瑞拍客」。他的短視頻中,有一個大運河系列,從南到北,「一個歪果仁眼中的水邊中國」。工作室的小朋友在網上偶然發現的,覺得有點意思,前些天跟我說過,我說好,跟進,該搜集的搜集,該整理的整理,然後尋找作者。小王說,找到了。西蒙·格朗瓦爾剛娶了一個中國女孩,成了蘇州的女婿,他對我們的節目很有興趣,如果需要,隨時可以出鏡。不過最近他想帶媳婦回老家待一陣子,見見父母,看看瑞典,我們得給他個確切時間,要不就等他回來再說。小王擔心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問我怎麼辦。我說當斷就斷,讓他們把手頭的材料先發給我,現在就回酒店看。做不做下午就給他個准話。 有事做的感覺真他媽好,我攔輛出租車直奔酒店。進了房間,打開電腦,小王已將相關材料發過來了。看完挑選出來的三十九個視頻,以及小朋友們草擬的方案,覺得可行。視頻裡的西蒙·格朗瓦爾給了我一個好印象,面對運河,他的眼睛裡閃動著真誠的光。這一點很重要,他是真心喜歡這條浩浩蕩蕩的長河。這傢伙貪玩,在拍攝運河人家的生活時經常搞怪,努力用不同的方言跟當地人瞎聊,搞得大家都很喜歡他,積極配合他的拍攝。有一個視頻裡,他指著一條張大嘴活蹦亂跳的鯉魚說,這條魚我不敢吃。人問為什麼,他一本正經地說,它是活的,我怕它咬我。缺了門牙的賣魚大爺被逗得咧開嘴笑。 看完視頻,整理出一個思路,把方案又給完善一下,發過去,已經下午三點。到酒店附近一家老字號麵館吃了碗面,又去禮品店買了些禮品,打車再去周信芳故居。 下午四點半鐘的故居最熱鬧。午睡都起了,晚飯還遠,不上班的票友全來了。整個院子裡三五成群,咿咿呀呀此起彼伏。唱老生、唱青衣、唱花旦、唱老旦、唱花臉的都有。院門敞著,我從院子裡最近的一撥看過去,希望能在哪位老先生的臉上認出老謝家的表情來。轉到第二撥人時,昨晚那個大爺看見我,對我招手。他和一群人圍在一個亭子下,他還是個聽眾。我走過去。他對一個蹺著二郎腿坐在躺椅上的老人說: 「老謝,有人找。」 老謝扭過臉來。我能肯定這就是我堂伯謝仰止,他對陌生人的警惕和猶疑,可能是謝家祖傳的,反正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在他的臉上看見了我祖父的表情。他是我祖父的親侄子。我堂伯在這一群人裡顯然鶴立雞群,他就是幹這個的,雖然退休之前唱的是淮海戲。他的專業身份和地位,他在多年的表演生涯中養成的做派和優越感,就連多年經營和保養的皮膚和身段,也讓他在一群中老年票友中佔據了絕對優勢。只有他一個人半躺在椅子上,唯一一架躺椅。別人坐的是木椅子、條凳、自帶的小馬紮,或者站著。謝仰止穿一身黑,對襟盤扣外套,方口的北京黑布鞋,素淨,低調的深沉和奢華。他用力看我一眼,沒說話,用眼神問我誰。 「伯伯好,」我盡力走到他面前,彎下腰,「我是望和,我爸謝仰山,您兄弟。」 謝仰止還是不說話。但我能看出他的胸脯在起伏,他在控制自己。 「這次來淮安出差,爸媽囑咐我一定過來看看您老人家。」 「你,真是謝仰山的兒子?」我堂伯慢悠悠地終於開口了。 「千真萬確。做過親子鑒定的。」 「謝仰山頭上有幾個旋?」 把我問蒙了,沒見過這種查戶口的套路。「一個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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