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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就沖這名字,父親放心了,兒子會把它當成事業認真來幹。有金磚博物館在前。爺兒仨舉起茶杯,為了周家新開闢的一份產業,嘗嘗這最新的碧螺春。

  金磚博物館是個公益事業,面向社會免費開放。日常管理上了道,周海闊就可以從事務性工作中抽開身,大部分精力傾斜到連鎖客棧的選址、建設、試運營和正常營業上。四年時間,十二家「小博物館」沿運河次第誕生,現在營業也基本都進入了正軌。每一到兩個月,他就會坐著「小博物館號」從南到北例行巡視一輪,若哪家門店遇到特殊問題,他會特事特辦,一個月跑上兩三趟。

  濟寧店他有特殊感情。選址時他力排眾議,放在現在這個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位置;為拿下這個選址,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把自己喝斷片,醒來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在哪兒。十二個客棧裡,濟寧店的收藏他最滿意——並非收藏之物多稀有、值錢,而是現有的收藏品已然能夠比較全面地勾勒出濟寧這座城市,作為運河重鎮的日常生活的歷史脈絡。他看重濟寧店,所以把跟了他五年的程諾放到這裡做店長。

  濟甯店在運河邊的一個古鎮附近。現有的民宿為了客流量,都紮堆在鎮上,小博物館撤出來一段距離,坐落在主河道和一條支流的交叉地帶。那地方視野開闊,周圍的河道裡長滿一人高的蘆葦和蒲草,春夏綠,秋冬黃,自然怡人。周海闊之所以對這個位置動心,就是看上了此處的野趣。他猶豫不決反復走過這一段水路時,發現有不少年輕人來蘆葦蕩中看野雞野鴨和拍照。但這裡實在太野,他們來得謹慎,拍得也謹慎,尤其傍晚,他們早早就散盡了。周海闊就想,如果客棧坐落這裡,有了人氣,再將周圍的野趣稍作人工的整飭和設計,等於自帶流量,天然地擁有了一個小型的野生公園。他找來同濟大學搞設計的朋友,先出一個簡單的設計方案,兩人一對,沒問題。就它了。父親和弟弟那裡,他給出的理由是:民宿的可能性需要全方位地探索。

  這個決策完全正確。客棧剛營業半年,旁邊就跟上了第二家,接著第三家——「小博物館」開闢了一個新陣地,自然成了領頭羊。

  選址之後是置地。這片土地隸屬身後三里外的村莊,都有主,因為距離村莊遠,長年撂荒。撂荒可以,但你要用那就是另一碼事,得談,出個雙方都滿意的價。先是下屬去談,磨了三次,對方堅決不鬆口。那個價有點離譜,對方不懂行情,只覺得既然趕上了,索性獅子大開口,狠狠地幹他一票。周海闊決定親自去,把車停在村口,步行到姓魯的村民家裡。

  老魯跟周海闊同歲,但風吹日曬下辛苦,看著像四十。時值八月的黃昏,老魯穿著大短褲,赤裸上身坐在院子裡的磨盤上兩眼望天。前幾天跟老婆吵了一架,老婆一生氣,帶娃兒回娘家了。老魯想去老丈人家接,又拉不下臉,周海闊進門時,老魯正生自己的氣,剛糊弄的那口晚飯全窩在心口。他知道又是個來講價的,他也知道只要他降降價這事就成了,所以他得端著。老婆養成一吵架就回娘家的壞習慣,就是因為他開始沒端住,把女人慣壞了,非接不回。

  周海闊也是個爽快人,上來就說:「老哥,要不咱倆再聊聊?」

  老魯拿一隻眼看他,另一隻眼繼續看天,「喝完再聊。」他想起床底下還有兩瓶糧食白酒,本來想孝敬老丈人的,現在自己的酒癮突然上來了,擋不住,饞得心慌。

  周海闊平常也就象徵性地喝點紅酒,還得是南美產的才肯入口。但他還是決定喝,「沒問題,我敬老哥兩杯。」

  老魯跳下磨盤,進屋拎出兩瓶白酒。周海闊都不必細看,就知道是個山寨酒廠的勾兌酒。老魯放下酒,又回屋拿來兩隻沒洗乾淨的白瓷碗,咬開瓶蓋,咕嘟咕嘟倒了兩半碗,然後端起一隻,說:

  「喝。」

  「就這麼幹喝?」周海闊有點蒙,「要不我去商店買個下酒菜?」

  「還要下酒菜?」老魯心想,你們城裡人事兒真多。他從石磨底下掏出一把鐮刀,「那你等一下。」拎著鐮刀出了門。五分鐘後,胳肢窩下夾著兩個向日葵花盤回來了。「來,一人一個。」

  他們倆摳著葵花籽,靠著石磨對面坐,邊嗑瓜子邊把兩瓶酒喝完了。那酒勁兒太大,喝下去就像咽一條火線,周海闊覺得食道都熟了,張開嘴能聞見糊味。他從來沒喝過這麼烈的酒,也從沒喝過這麼多的酒。他把自己喝吐了,也把自己喝斷片了

  。斷片之前的事他倒記得清楚,他覺得自己有好多張臉,一張套在一張上面,可以直接去演川劇裡的變臉,摸一把,臉皮果然變厚了。他對老魯說:

  「哥,咱都喝成這樣了,價錢怎麼說?」

  「你兄弟看得起我,你就是我兄弟。」老魯舌頭也直了,兩眼還想看天,怎麼翻都上不去。他感慨地拍著周海闊的肩膀,「兄弟你說多少,就多少。」周海闊張開手指,五個指頭對他搖搖晃晃。老魯一把抓住周海闊的手指,「不管多少,就這些。」

  周海闊的記憶到此為止,然後是第二天,醒來半天才明白是在酒店裡。開車送他來的同事在村外等他,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好找上門。天早黑了,周海闊和老魯都喝大了,各人守著自己的半邊磨盤,趴在上面睡著了。同事把他背上車,送到酒店裡安頓好,這個過程他完全不知道。他醒來問同事,喝多了他都說啥了。同事說,沒說啥,就說談妥了,他媽的分分鐘就談妥了。他就抱著疼得發燙的腦袋笑。

  收藏沒什麼可說的,碰到了好東西是運氣,碰不上正常。他一直為收到那個意大利羅盤得意,一下子把此地運河的歷史打開了一個新的維度。馬可·波羅之後,肯定有絡繹不絕的洋人經行此地,但有實物遺跡跟沒有是兩回事。這個羅盤給了他一個可以理直氣壯地浮想聯翩的理由。每次來濟寧的「小博物館」,周海闊都要多待一兩天,就為了能多看幾眼這個羅盤。

  現在的問題是,賣羅盤的傢伙決意把它贖回去。

  兩小時後,周海闊在小博物館客棧見到邵星池。邵星池左手抱著右胳膊,右手抱著手機在通話,在客棧大堂走來走去,眼睛不時瞟一下多寶槅上的羅盤。「吳老闆,再等等,」邵星池說,「很快就好,很快就好。」看見周海闊,對手機說,「來了來了,他來了。」掛了電話他對周海闊伸出手,「抱歉,周總,我必須得把羅盤贖回來了。」

  「怎麼個贖法?」周海闊在沙發上坐下,讓他也坐。「給邵先生泡茶。」

  程諾說:「早就要給他上茶,他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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