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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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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星池拿起一隻空杯子,一杯茶在兩隻杯子來回倒騰兩次,端起來吹了吹,一口氣喝下去。 「那好,」周海闊對程諾說,「付錢。」 客棧吧台後面是堵牆,牆上嵌一個多寶槅,那個羅盤被放在多寶槅核心的位置。如果選一件小博物館客棧濟寧店的鎮店收藏,無疑就是這羅盤。程諾給它定制了一個木頭支架,碎玻璃的那面傾斜著對外。好東西不怕破。 所有剛進店的客人,開始都會因為客棧的名字納悶,一旦住進來,很快又會為店名叫好。小博物館,的確不像個客棧名,但你明白了這家客棧的特色,你就不會為店名糾結了。它的特色就是像博物館那樣有收藏,收藏有當地特色的老物件。目前客棧連鎖十二家,從寧波、紹興、杭州一直沿運河往北到臨清,每一家店只收藏客棧所在地的古舊稀少的好東西。這些老物件曾經深度參與了當地的歷史發展、日常生活和精神建構,在它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之前,「小博物館」盡力將其留下,為本地存一份細節鮮活的簡史。客棧通過各種渠道把老物件收購來,根據類別作相關搭配,裝飾到大堂、客房、茶吧、小會議室。每家客棧只有十來間客房,最多不超過二十間,所以收購的古董必須精挑細選,稀有、珍貴,還要有地域特色。 對收藏周海闊是專家。金磚博物館經營了八年,在主題博物館裡已然是後起之秀,從收藏理念到場館設計、館藏佈置都堪稱匠心獨運。這個「金磚」當然不是銀行和金銀店裡的「大黃魚」、「小黃魚」,而是燒制獨特的地磚,又稱禦窯金磚,中國傳統窯磚燒制業中的珍品,古時候專供皇城宮殿等重要建築鋪地用,兩尺見方,質地堅細,叩之錚錚然有金屬之聲,故名金磚。故宮的太和殿裡就鋪了4718塊金磚。 懂行的人肯定知道,金磚產自蘇州,因為蘇州土質細膩,含膠狀體豐富,可塑性強,燒制出的金磚堅硬密實。蘇州又靠近大運河,交通便捷,打包後上船,催馬揚帆,一路直達帝都。好東西也有厄運,到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金磚作為皇家御苑的特需品的生涯,走到頭了;這一年光緒帝駕崩,金磚停做。接下來溥儀的皇帝也沒做幾年,大清朝結束了,還修什麼帝都皇城。幸運的是,金磚的製作工藝薪火承傳,留到了今天。蘇州還留存幾家金磚窯,作為奢侈品的生產基地,儘管早已經是夕陽產業和博物館藝術,還是有幾家活得不錯的,因為京城和眾多故都的宮殿隔三岔五還需要修繕,此外,尚有華美的新建築和土豪的家居裝修要用。 這其中,有一口窯是周家的。周家窯在蘇州肯定算不上利稅大戶,但在業界小有名氣。周家燒窯是半路出家。周海闊的父親年輕時趕上「文革」的動盪,一個人跑東北,躲在原始森林裡跟當地人一起燒炭,燒了幾年,天下太平後,帶著燒炭的手藝回到蘇州。有一家金磚窯被破了「四舊」後,一直沒緩過勁兒來,眼看著窯火徹底滅了,周海闊的父親來到窯口,用燒炭的熱情和技藝重新把窯火給燃起來了。火越燒越旺,磚越燒越多,窯廠越做越大,周父就把窯給盤下來了。開始是廠,接著是公司,現在成了集團。除了燒窯 ,餐飲業、房地產、醫療衛生和教育,都涉足了,開始掙的錢細得像根竹竿,現在滾雪球似的變成了一個胖子。父親很早就開始培養周海闊,家族產業,長子早晚要接班的。但周海闊不喜歡,他想幹點閒散安靜的活兒。就跟父親商量,金磚的事讓弟弟幹吧,又要大生產又要搞營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弄不了。他想做一個博物館:你們把金磚燒出來、送出去,我把金磚留下來,放進歷史裡。 父親不答應也沒辦法。數錢跟其他任何一種職業都一樣,沒激情肯定不行,那會越數越慢,越數越少。父親對他做博物館也很支持,雖然年輕時受自己當意大利語教授的父親的牽連,沒念成大學,成了個粗人,但周家說到底還是書香門第,歷史與現實的情懷都不會缺。父親把支票往他面前一推,做繼往開來的事,乃百年大計,需要多少,數字你自己填。周海闊就在當年金磚上船的老碼頭附近找了塊地,建起了金磚博物館。 搞收藏是他喜歡的,所以博物館做得好;搞收藏是他擅長的,所以小博物館客棧做得好。有一年他去大理看蒼山洱海,住進一家名叫「菩薩的笑」的連鎖民宿客棧。住過了大理的這家「菩薩的笑」,他又去住麗江的「菩薩的笑」,接著住了成都和杭州的「菩薩的笑」。這家連鎖的客棧啟發了他。 經營客棧的是個讀書人,博覽全書且有高妙的見解,他完美地利用了「書」這個元素。像樣的民宿客棧都堆滿了書,大多是從舊書市場論斤買來,碼好了一排排一摞摞一架架放著,裝裝樣子,極少能把「書」有機地融進客棧,成為客棧血肉相連的一部分。「菩薩的笑」做到了。院牆裡嵌著書。花園小路的石頭是一本本打開的書。走道的牆上鑲著玻璃鏡框,端正地放著至少半個世紀之前珍貴的善本書。每一家客棧都有一間別具一格的閱覽室,圖書一打眼就知道是行家的精挑細選,一本大路貨你都不會找到。 書吧裡喝茶和咖啡的杯墊都做成《荷馬史詩》《神曲》《浮士德》《戰爭與和平》《紅樓夢》的書影形狀。每間客房有個形狀各異的書架,擺放著國內外某一位大作家推薦的十本書,這十本中若是哪一本書的作者尚在人世,你看到的這本書一定是作者的簽名本。經營者介紹,只此簽名本一項,就花費了他們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但他們認為值。十本書中,客人在退房後可以取走任意一本,普通版本免費,簽名本和稀有貴重的版本須支付必要的成本費。 因為書,「菩薩的笑」跟眾多民宿客棧區別開來。這一點啟發了周海闊。他在籌備金磚博物館的過程中,把運河上下所有為皇家燒制磚瓦的古窯遺址都考察了一遍,比如無錫大窯路上的幾處古窯、德州為紫禁城燒制地磚的窯址。在考察古窯址時,他有一個意外收穫,就是順道打撈起了千百年來運河丟失的諸多歷史細節。這些歷史細節形之於物,七七八八的一堆小零碎,周海闊明白歷史細節的重要性,捨不得扔,就分門別類地帶回蘇州。但這些東西堆家裡也不是個事,越積越多;而他自從嘗到了發掘運河沿線丟失的歷史細節的甜頭,收不住手了,老想著跳上船就往外跑。這是病,很高雅,但再高雅也是病,尤其對周海闊的父親來說,這病必須得治。 金磚博物館只燒錢不掙錢,但那是正事,必須做;但你整天沿運河上躥下跳收購那些針頭線腦、磨盤榔頭,這種只燒錢不掙錢就不對了。地主家也沒有餘糧,錢再多也是血汗掙來的,不能這麼糟蹋。朋友建議,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一個地方建一個博物館。這也不靠譜,公家的博物館建得雍容華貴,藏品又能直接跟考古發掘掛上鉤,法律規定,成千上萬年前的東西挖出來,必須送到這樣的博物館裡。就算你建得再堂皇再浩大,你也沒資格染指,你只能針頭線腦地撿點人家不要的小東西。周海闊鬧心,跑蒼山洱海之間來抒發難酬的壯志,住進了「菩薩的笑」。看見客棧裡那麼多「書」,腦袋一亮,就像當年父親在冰冷的窯坑裡點起一把火,為什麼不能做他娘的連鎖的民宿客棧呢? 他又跑了幾家有特色的客棧,然後找專家做了詳細諮詢,回到蘇州見父親時,手裡攥著一份可行性報告。父親把弟弟找來,爺兒仨開了個會。弟弟說:「可行。哥哥又喜歡,這事能幹。」父親問:「民宿這兩年倒是個新興產業,勢頭正好。只是涉及經營,你沒問題?」 「興趣是最好的內驅力。」周海闊回答。 「正好哥哥喜歡運河上下跑,」弟弟說,「真做起了連鎖客棧,你就可以天天在船上了。」 父親最後問:「打算取個什麼名字?」 「如果註冊成功,就叫『小博物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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