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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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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過程湊上去看那張黑臉,驚道:「老——張群!」 張群咧嘴笑起來,張開雙臂抱住孫過程,「一看見這件短袖粗布汗衫,我就猜可能是你。」抱完了拍完了,張群問,「家兄?是過路兄弟他?」 孫過程點點頭。 「節哀順變。」張群拍拍孫過程的胳膊,把他往糧倉裡拽,「牛子,點燈!兄弟,別怪老哥說話不好聽,這世道,活著真他娘的不如死了。你看看你老哥我,每天睜開眼就得找飯吃,就剩下個活著了。天好還行,咱有的是力氣,這龜孫子天他娘的一撂臉,就只能窩牆角裡挨餓。這是拴木,藤縣的老鄉,還有牛子,都是前後村的老鄉。這是過程,孫過程,跟你說的,過路過程哥兒倆。過程兄弟才是正兒八經的練家子,咱倆這樣的,一堆人捆一塊兒,讓咱們滾多遠咱們就得滾多遠。」 牛子把燈點起來,歪豆芽大小的火苗,整個糧倉裡只有西南一個角落能看清。他們就靠著西南牆角住,被褥凌亂地鋪在曬乾的蘆葦和茅草上。去年孫過程和哥哥住在這個糧倉裡時,也是挨著那個角落。他們也是在那個角落認識張群的。老張群從藤縣來,家裡過不下去,偷有錢人家半袋面,被地主兒子帶人一頓暴打,掙扎時一腳踹到地主兒子的兩腿之間,把狗日的下半身給踹廢了,只好逃出來。跟孫過程他們一樣,也到了濟寧,想入義和拳混口飯吃。他們一起住在這個廢棄的糧倉裡,然後一起轉戰各地,最後到了北京。先跟朝廷軍隊打過幾仗,接下來跟洋人打,朝廷在後頭支持。 到八月底九月初,朝廷突然不待見他們了,好在他們看到苗頭不對撒丫子就跑,太后那老妖婆下令剿滅義和團時,他們已經出京南下了。但因為做了拳民,不敢回老家,怕被舉報,起碼老地主不會放過他。聽拴木和牛子說,地主兒子是真廢了,媳婦到現在肚子也沒鼓起來。他在拉纖的隊伍裡認識了拴木和牛子,老鄉,就把他們帶到這免費的地方住了。 他們坐在散發出油膩的汗臭味的地鋪上聊了一陣過去的兄弟。一部分回了老家,安分守己地種地經商娶妻生孩子;一部分遠走他鄉,像孫過程兄弟倆;一部分無家可歸隨處飄蕩,比如老張群,這一部分還不在少數。張群說,他們那支隊伍裡,少說二十個兄弟在濟甯混。大部分沒正經工作,撞上什麼幹什麼,掙口飯吃就行。跟他一起拉纖、扛大包、給船上下貨的就有六七個,如果孫過程想見,一袋煙工夫就可以招呼到位。孫過程說先不見了,還有別的事。老張群這才問起孫過程現在哪裡高就,來濟寧幹什麼,以 及孫過路的死。 哥哥之死,孫過程只說是意外,細處不贅。至於護送小波羅一路北上,也只扼要講了大概,重點是抱怨遭遇了暴風雨,被迫泊在小碼頭。 「該抱怨的是我們,」張群手一揮,把濟甯段運河的所有縴夫都攬到了自己懷裡,「雨大了水位上升,咱們拉纖的就斷了頓。你們跑船的算燒了高香,沒這場雨,南旺那一段你們得脫了鞋把船背過去。」說完了才回過神,「你怎麼傍上了一個洋妖?兄弟你忘了上回咱們為什麼去北京了麼?」 「什麼傍上!是護衛。洋人也有好壞。」 「一個意思。再好也是洋人!」 拴木說:「叔,洋人也是人。有錢掙就行。」 牛子也插了一嘴,「能掙很多錢嗎?」 「錢再多也是人家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兄弟,」張群從床頭摸出一根老煙袋,用大拇指頭往煙鍋裡摁煙絲。孫過程一直沒想出來,這個角落除了油膩的酸臭味外還有什麼味兒,現在明白了,一股濃重的老煙油味。張群的煙癮一直很大,戰場上抽空也要點上一袋煙;實在分不出時間和精力點,就把空煙袋塞嘴裡,吧嗒吧嗒嘬著玉石煙嘴。煙袋杆裡陳年的煙油味也可以應付一陣子。他對著燈火點上,鼻孔裡竄出兩股濃煙:「你想過死在洋槍底下的兄弟了嗎?」 「老哥,兩回事。」 「不,生死只有一回事。」 牛子又問:「孫家哥哥,你是不是掙了很多錢?」 「閉嘴!」老張群呵斥牛子,憤怒得一口黑牙全露出來,「掙不著錢他會橡根皮帶似的拴在洋鬼子腰上?一邊睡覺去!」 牛子撇撇嘴,歪倒在自己破破爛爛的被褥上。 孫過程知道談不下去了,站起身說:「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好的,那就不耽誤兄弟正事了。」老張群坐在地鋪上沒挪窩,用肩膀抖一抖披在身上的一件單衫,繼續抽著煙袋,「慢走啊,有空再過來。到時候我把兄弟們都招呼上,一塊兒聚聚。肩周炎犯了,我就不送了。」 孫過程出了糧倉,雨還在下,天黑透了。空氣清涼,一口氣吸進肚子,他覺得整個身體都變輕了。他撐開傘,走黑路去找「喜相逢」。 「喜相逢」還在老地方。左手生著六指的老闆還認得孫過程。那次他們哥倆來濟甯時,是他館子生意有史以來最差的時候,天災人禍,都吃不上飯,他們兩天沒開張了。老闆跟媳婦說,今天再不開張,他就關張。當天晚上孫過程兄弟倆去了。唯一的一桌。 「你哥哥呢?」 孫過程往天上指指。 老闆把沒生六指的右手深重地按在孫過程的肩膀上,沒說一句安慰的話。這個世道,死一個人跟做一盤菜一樣稀鬆平常,節哀順變都隆重了。但他對跑堂的小二說:「這位兄弟一半的賬,算我的。」 酒菜上齊,孫過程給哥哥滿上。碰第一下杯,孫過程說,哥,今天你生日。我替你多喝點。然後夾了一塊醬驢肉放到對面的空盤子裡。哥,今天你生日,我也替你多吃點。你也吃啊。再碰一下杯,夾一筷子青椒炒蛋給孫過路。他和看不見的哥哥推杯換盞,讓看不見的哥哥把油炸花生米、汪魚絲和燒羅漢麵筋都吃了一遍。哥,再回家的路很長,一定得吃飽。上次坐在這家館子裡,哥哥把三分之二的酒菜都讓給他吃了,這一次,孫過程把三分之二的酒菜留給哥哥。哥哥的盤子裡堆滿了,他讓小二再給送一個空盤子來。 那天晚上他們還最後決定了一件大事:往不往北走。儘管一直跟著大刀會的兄弟,隊伍中的少數服從多數,決意要北上殺洋人,孫過路還是頗為躊躇。一是往北走路途遙遠,二是山東巡撫袁世凱嚴格限制義和拳活動,他們的空間越來越小,跟著隊伍都得北上,不往北走,就必須脫離組織。他跟弟弟說,我是個農民,其實不想打打殺殺。弟弟說,你不殺別人,別人上門來殺你,你的地種得下去麼?孫過路最後舉起杯,跟弟弟碰一下,說: 「好,那就為了不被殺。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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