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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哥哥是果敢的人,決定一旦做下,輕易不改。在隊伍裡,他的身手肯定不算好,當然也不算很差,大家拼的就是年輕力壯,此外就是靠各種神神道道的東西壯膽。不得不承認那些神秘的儀式很能唬住一些人。

  有一個據稱是把梅花拳更名為「義和拳」的大人物趙三多的徒弟,兄弟們都叫他大師兄,是個梅花拳的高手,因為練成了神功「金鐘罩」,有金剛不壞之身,可以刀槍不入。孫過程兄弟倆第一次看見大師兄表演,完全傻了。那可是摸起來暖乎乎軟暄暄的光肚皮啊,還稀稀拉拉長著一些胸毛和肚毛,鬼頭刀砍上去,也就一道白印,飄下來幾根黑毛;梭鏢一竿子紮過去,又彈回來,肚子上連個坑都沒有;最可怕的是洋槍,那子彈一棵大樹都能穿透,射到大師兄的肚子上,拐了個彎不知道去了哪裡。一群人納頭便拜,這不是神是什麼?這不是「神助拳」是什麼?然後就按照大師兄的弟子、一群小師兄的安排,在供奉關公、關平、周倉等人的牌位前叩頭焚香,學著小師兄的樣子,在地上畫各種奇怪的圈,念各種古怪的咒語。

  孫過程曾認真聽過周圍人的咒語,發現每個人念的都不一樣,有念「天靈靈地靈靈,洋鬼子現原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也有念「陸家莊第二排屋子老田家二小子大力士來也,跟我有仇、我看不上的人全都死光光」的,還有翻來覆去就念「神功附體,所向披靡」、「刀槍不入,滅洋順清」的。必須承認,兄弟倆被弄得五迷三道,有如此「護體神功大法」,何愁大事不成。尤其孫過路,備受鼓舞。都「金鐘罩」、「鐵布衫」了,對方刀槍過來相當於繞著你走,身手如何,就不那麼重要了。或者說,高手、低手被神奇的儀式和咒語加持後,全成了聖手、神手,他還擔心什麼。走!他對弟弟一揮手。

  結果是,輾轉遷移,在北京一次攻打洋人堡壘時,戰鬥開始之前孫過路虔誠的儀式和咒語都失靈了。先是一顆子彈擊中他左胳膊,然後是一個洋人衛兵子彈打光後,從死去的拳民手裡搶過一柄砍刀,橫刀一揮,從肩膀處齊根砍下了他的左臂。齊展展砍下來,洋鬼子夠狠啊。戰場上你死我活,但孫過程還是覺得洋鬼子兇殘,因為他們砍下了哥哥的胳膊。還好是左臂,若砍的右臂,兩隻胳膊可能都廢了。

  孫過路疼得當場暈了過去。也算及時。接著戰鬥的那一撥拳民活下來的沒幾個,他被一個死去的兄弟壓在身下,要不也被亂刀刺死了。戰鬥結束,孫過程在死人堆裡找到哥哥,孫過路因失血過多,差點沒活過來了。孫過路也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整個人懶洋洋的,飄飄悠悠地朝黃泉路上走。他還一直納悶,都說陰間冰冷,他為什麼渾身暖洋洋的,好像被陽光鬆軟地包裹著。他對死亡的感覺讓活著的兄弟詫異,懷疑他是給自己裝死找藉口。一個做過江湖郎中的拳民替他說了句公道話:沒裝死,只是疼暈了醒來後,因為失血過多依然神志不清。孫過路被弟弟從死人堆裡背出來,撿回了一條命。

  現在,孫過程坐在「喜相逢」的老位置上,希望哥哥黃泉路上還能有去年的好感覺。被陽光包裹是如此重要。

  他是打烊前最後離開的客人。早該回去了,但他還是待了這麼久。跟老闆告辭,出門撐開傘。除了零星的幾盞燈,濟寧被籠罩在一個漆黑的雨夜裡。一路泥水。走到小碼頭,遠遠看見屋船上所有的燈都亮著,孫過程就知道出事了。他撒開腿跑起來,早已經濕透的布鞋帶起的泥水甩到後背和雨傘頂上。

  沒上船就聽見小波羅含混的哼唧。孫過程跳上船,船震動一下,甲板上立著的人喊:「輕點,在手術!」士兵錢戴著斗笠站在甲板一側。

  「怎麼回事?」孫過程問。

  「來了河盜。洋大人中刀了。」

  孫過程直奔小波羅的房間。一圈人圍在床邊。小波羅躺在床上,裸著大半個肚皮,肚皮上橫著一道一指深的血口子,像一張咧到兩耳根的嘴,傷口長得有了某種誇張的喜劇效果。皮肉和黃色的脂肪之間混雜著紅色的血,滲出來的血在往肚皮兩邊流。小波羅的肚子上長滿了比大師兄更茂盛的體毛,黑乎乎一片,被血打濕的毛髮一綹綹胡亂地堆積在肚皮上。小波羅咬著撩起來的睡衣下擺,在痛苦地呻吟。那一刀把睡衣也劃破了,堆在他脖子上,乍一看以為被割的是脖子。

  謝平遙掐著小波羅兩隻手的虎口,據說這樣可以減輕疼痛。老陳在用一隻新的漁網梭子清理小波羅的傷口。他的任務是把小波羅肚毛從傷口裡挑出來,然後往傷口邊緣抹用來止血和消炎的印泥。邵常來守著一個煤炭火爐,鐵鍋裡清水滾沸,兩根縫衣針和一團線在沸水裡上下翻騰。陳婆端坐在凳子上,兩腿併攏,閉著眼雙手合十,兩手不停地抖,咕咕噥噥自己都不知道說的什麼。她的任務是像縫衣服一樣把小波羅的傷口縫合起來。但是她害怕,這麼漫長的一溜傷口,還是在肚皮上,看著她都肝顫。她在求神給她點力量,現在她覺得從胳膊到手指都沒力氣,一根針都捏不住。

  「我去找大夫。」孫過程說。

  「小魯已經去了。」謝平遙說。

  「什麼人下這狠手?」

  「小魯和小錢說,應該是河盜。」謝平遙輪換著甩動兩隻手。總用食指和拇指掐小波羅的虎口,手指頭都僵住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沒辦法。」謝平遙這麼說是在寬慰孫過程,意思是就算他在,這種事該出還出。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孫過程還是自責,的確是失職。他隱隱後悔回來晚了。為什麼回來這麼晚呢?「河盜,」他期期艾艾地說,「看見臉了麼?」

  「蒙著臉。」老陳接過話,手裡的梭子沒停下。當時他剛躺下;忙了一天,腰疼,風濕病也犯了,他想躺平了身子緩緩勁兒。如果不是漫天的雨聲和雨打屋船的聲音,他完全可以聽見河盜的小船劃開水面的聲音,也可以確定屋船那幾下輕微的晃動是因為來了陌生人。但誰會想到,這樣的大雨之夜也有河盜出沒呢。等到聽見動靜,他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正是大雨之夜,才更應該預防不速之客啊。他在水上生活了三十八年,什麼樣的河盜沒見過?這個雨夜真是疏忽了。他得承認年紀不饒人,跟暴風雨戰鬥了一天,的確累了,腦子也跟著遲鈍。「三個人,帶著傢伙。」

  三個人。孫過程心臟突然提前跳了一下,像被人偷襲了一拳。

  小波羅鬆開嘴裡的睡衣,哇啦哇啦說了一堆。

  謝平遙讓邵常來找一下老煙袋,在小波羅的箱子上,老夏留下的那一杆。謝平遙說:「迪馬克先生聞到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那人身上有股濃重老煙油味兒。他說特別香。這會兒他就特別想抽一口老煙袋。」

  孫過程的心臟又提前跳了一下。這次不再有一隻看不見的拳頭捶過來。真相就是一塊石頭落地。他在「喜相逢」端著酒杯時,不就在某一刻盤算了一下時間麼?但他當時不願意承認,所以他對自己說,再給哥哥多敬幾杯酒,讓哥哥的在天之靈安息。

  他用一桌酒菜祭奠哥哥的時候,有三個人冒著大雨在暗夜裡為哥哥「復仇」。兩個人背負尖刀,從碼頭上直接上船。他們熟悉地形,而小碼頭上的一艘屋船在零零散散的船隻中間,如同羊群裡跑出來頭驢,實在太招眼。小波羅又點著燈,他在記他認為值得記下的東西。其他人都躺下了,就算沒睡著,也不會知道雨夜裡有三個人正奔著他們而來。兩個輕裝跳上船,一個劃著小船藏著屋船的陰影裡,在此之前,碼頭上的兩個人已經悄無聲息地解開屋船旁邊的那個烏篷船的纜繩,小船上的同夥負責把它往更寬闊的水面上拉,讓它隨波逐流,隨風蕩漾。烏篷船上睡著兩個呼嚕震天的年輕人。

  他們整個過程只說了三句話,一共四個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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